■刘云杉 能让农村走出来的子弟,还愿意、还能够回去,是教育的德性。 山西有所风陵渡中学,风陵渡中学有个农具博物馆。 博物馆里都有些啥农具?锹、镢、锄、镰、斧、扁担、筐……当然,还少不了乡村居家过日子的寻常物什:粗笨的碾子、朴拙的石臼、做土砖的木框…… 尘土遮住了它的面目,或者说,土是它的血肉,它是土的骨架。这些乡间寻常的、陈旧的、疤痕累累的物件随意摆在这所乡村中学的教室里。我来到此间时,空气里弥散着七月骄阳的干燥,泥土的味道,经年累月中散出的陈腐。窗外蝉声长鸣,四周格外寂静,时间好像停止了。 这些农具有啥来历?山西作家李锐尝试用图片与文字、史料与虚构挖掘农具及其背后农耕文化、农业社会的意涵。他平实地介绍:所有农民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他们手里握着的镰刀,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基本的形状。他们打场用的连枷,春秋时期就已经定型。他们铲土用的方锹,在铁骑时代就已流行。他们播种用的耧由西汉人赵过发明,他们开耕陇上的情形和汉代画像石上的牛耕图一模一样……他惊讶地发现:一些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原来一直被认为是乡下人固执、封闭的语言偏好所致,字典里根本不存在竟然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 这些农具对于农民、对于农村、对于农业文明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李锐看来,农具通人性,农具与人朝夕相伴,用的时间一长,体会也就入微起来。镢把的粗细,锄钩弧度的大小,锹把的长短,扁担的厚薄,都和每个人的身体相对应、相磨合。千百年来,被农民们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农具,就是他们的手和脚,就是他们的肩和腿,就是从他们心里日复一日生长出来的智慧。干脆说,农具根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剥夺又相互赠与的果实。 中华五千年文明史,其实是一部农业文明史,是被农民手上的工具一锹一镢刨出来的。可是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记忆,往往只是对于正统典籍的记忆,没有多少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养活了历史与知识的工具。 若干年前,李锐在“如同磨光了字迹的残碑,赤裸裸的田园没有半点诗意可言”的农具面前,心灵深处发生着一场关于知识与历史的震撼: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千年不变的事物,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翻天覆地、面目全非。亿万农民离开土地涌向城市的景象,只能用惊天动地、惊世骇俗来形容。人与农具的历史关系早已荡然无存,衣不蔽体的田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安静。李锐以农具为意象,凭吊正在消失的古老农业社会、农耕文明,记载失去土地、失去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环境的农民的茫然、创痛和决绝。在毁灭和新生、悲怆和欢欣间,他用简练、节制的文字,不动声色地讲述故事却惊心动魄——他触摸到了历史的疼痛处。 如今,我站在这里,在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间,试图探询教育——这个时间、这片土地最有智识的人在做什么呢? 对一所学校的观望不聚焦于升学率、获奖证书上,而是从历史的进步与偶变之间,从全球化的霸权与地方的脆弱之间,从人类的坚韧与个人的软弱之间,再来思考教育的可为与教育的意涵。这间农具博物馆,虽平实但弥足珍贵,它让我感到踏实和安慰。 学校的办学特色:升学不慌、种田不愁。在这个时代,能让农村孩子走出大山,是学校的功绩;能让走出来的子弟,还愿意、还能够回去,是教育的德性。这意味着对生养地的尊重、理解和敬惜。 风物不是异物,也不仅在远方。只有珍惜身边熟悉的一草、一物、一人、一景,方有太平。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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