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船山（散文）

丛林笛悠悠（中国画）蒋洪亮 绘

■周世恩

其实，侧船山不知道，在童年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曾经无数次仰望过它。或是春天，水田里紫云英开得正盛，水蛇哧溜地划过青青的田埂，或是夏天，蝉声聒噪，我在牛背上昏昏欲睡，就这样猛地一抬头，侧船山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不偏不倚，与我的目光交汇！

不管我看还是不看，侧船山就站在那里。我没有刻意地去招徕它，也没有把它像一棵庄稼一样种在地里，春天给它施肥，夏天给它浇水。它却不管这么多，兀自地，从江汉平原平整而湿润的土地中钻出来，活生生地矗立在我面前。我在村子后面的麦地里锄地，它尾随身后；我到水田里扯稗子，它飘在头顶；我躺在一块草地上，想看云悠悠地飘来飘去的时候，它也悠悠地在天空散步；我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偷偷地哭泣，它稍稍安静一些，不说话，却睁着绿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讨厌它这样无孔不入，便躲在红瓦黄墙的屋子里。可刚刚掀开窗帘布的一角，它却从格栅的窗子里闯进来，跳到我的眼睛里来。

童年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都不认为，侧船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是一种缘分。我的很多年轻乡邻也这样说：“巴掌大的一个村子，地稀人稠，还长出一座光秃秃的山，占了一大片地方。你说，平整整的一块地，长啥不行？长湖，可以喂鱼；长地，可以种庄稼。可是却偏偏长出了一座光秃秃的山！”侧船山当然不懂我的心思，也听不懂乡亲们的言语，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眺望这一方平原。

侧船山虽然天天出现在我面前，我却常常把它遗忘。它似乎也有被遗忘得理由：它生得矮，在平原上仰望，虽然看起来险峻、高大，却实实在在高不过百米；它有些丑陋，像馒头一样鼓起，却没有馒头一样饱满、光鲜，随地铺一片荒草，东一处西一处地凸起几块什么都不像的石头，稀稀拉拉地长几棵歪脖子的灌木，来染绿它皱而老的面孔；甚至，连鸟儿都不肯光顾它，飞累了，最多在上面歇歇脚，然后，张开翅膀，去寻觅另处。

村里的小伙伴曾多次去看过它。或在初夏的五月，小树林里的野鸡咕咕地叫响村庄，侧船山上，葳蕤的野草肆意蔓延，映山红星星点点，远方，是一望无际绿色的稻田，清清的小河蜿蜒流淌；或者是在深秋，山上旧时挖的战壕便显了出来，他们趴在战壕沟里，学着红军战士的摸样，伸出拇指，“叭叭”地对着山下开着枪。村里的人，还攀登上它陡峭的山脊，在上面采过药。有人说，别看这山矮，荆棘丛生的，可这上面生的宝贝可不少，就有人在这山上，采摘过三七，挖过灵芝、青木香。甚至，有人神乎其神地传说：这山上有人形的何首乌，附近的陈家湾，就有一位姓陈的老者，五月端阳来此采药，见到何首乌变为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山坡奔跑，于是追逐那位孩童，只见他随即扑入玛瑙石中，不见了。

这是我向来不知道的。我不知道侧船山有这样美丽的风景，还这样好玩，甚至上面长满了稀奇古怪的宝贝。我也不知道，这光秃秃的山，有这样美丽的传说。我动了心思想去瞧瞧这山，想站在山头，去眺望一下我住过的村庄，去看看村前那棵我怎么爬也爬不上去的杨树。或者，在山上发现一两棵人形的何首乌，将它吃下，变为神仙。可是转念一想：这侧船山不会飞、不会跑，它就在村子的前面，离我家也不过一里路的距离，人的一辈子那么漫长，我还能没有时间去看它？

有了这样的念想，我便卯足劲儿亲近远处的山。我喜欢爬离村子二里路远的凤凰山，即便一个人，我也爬得欢喜。我在山坳里大喊大叫，山坳的那边响起自己的回声，向着我大声喊叫。我也偷偷溜出来，约几个伙伴儿，跑到离家五里路远的栗山里去，在山上采栗子儿，回到家，把它串起来，做佛珠，或者挖一些黄土回来，捏成手枪儿，晒干，拿着黄泥做的手枪，我也觉得欢喜。我还去过县城里的仙女山，在山上，我眺望着肩挨着肩，手牵着手的楼房，看着在天空盘旋的鸽子，打量着蛛网般的马路上如蚂蚁般爬行的人群，我也欢喜。我一次次地错过侧船山。小学的时候，在村小读书，我有大把的机会去看它，可是没去；读初中时，父母任我像小鸟一样乱扑腾，我没去看它。一个同学就住在山脚下，我甚至闻到了侧船山上草木的香味，听到了山的呼吸和心跳，我也没有去看它。

十五岁那年，我离开了村庄。后来，把家安在他乡。再想去看看侧船山的时候，它却在远离我几百里的地方，成了远方的风景。之后，我从北方飞到了南方，侧船山与我山水迢迢，越来越远。这熟悉的风景，也只能化为梦景，在我心中萦绕。

我曾经想去补救，回故乡的时候，动起了爬侧船山的念头。但每一次，我只能与它两两相望，虽然我们相隔仅仅一里路的距离。因为，我明白，即使能顺着这条路去爬上一座山，却永远走不回我的童年。

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侧船山在村口的正前方，静穆如前。山上，荒草仍旧茂盛；山下，翠绿的棉田一望无垠。我静静地望着它，它也静静地望着我。我向它大声地呼唤，等待着山那边的回响。可是，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

（作者单位：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培英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