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滋味

■叶开（作家）

盒饭吃腻了，去买了萝卜牛杂。小店叫“港嘢”，好味道。正在校对滕肖澜的中篇小说《在维港看落日》，很配。

作为一个文学编辑，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作为一个关心教育、热爱语文的父亲，和各地语文老师交流语文教育，专业或非专业的阅读构成了我的生活主调。

“阅读”这个词，连在一起大家都心领神会，但可能很少有人会去研究“阅”与“读”的差别。

查一下字典就会知道，“阅”本意是在“门”里清点、盘查，延伸为察看、检视、阅历。这意味着“阅”是需要运用经验去思考并理解的。

而“读”有两个本意，一个念dòu，所谓“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指连基本的断句还做不到，哪里能“解惑”呢？韩愈名篇《师说》里的这句话可以作为“阅读”的一种解释。古书没有标点符号，学生们首先要学会断句，知道哪里停顿、分节，才能准确地理解文章内容。另一个音为dú——读书是要发出声音的，要朗读，就是这个“读”。“默读”虽不出声，但要求跟“朗读”差不多，是认认真真，字词句段都比较清晰地无声读出。

我刚开始做编辑时，老前辈要求看稿子尽量“读”，这样在编稿时更容易发现文中可能出现的错误。中文母语有独特的音节和韵律，在“读”中能更好地体味。语言文字构成篇章，是由作家长期积淀而成，他们对每一个字的意义，每一个词的音节，都有很深的理解，因此，运用起来有强烈的节奏感。虽然随着时代的变化，古代诗、词、歌、赋的严格押韵规则被突破，但自由体文言文读起来仍然朗朗上口。这种韵节强烈的中文母语，更容易诵、读、记、忆。

2015年，我的生活从阅读始，也至阅读终。回想自己童年的阅读经验，在市集读书的情景总是与牛杂的香味一同涌来。也许，对我来说，阅读的滋味就是这样活色生香。

我的家乡在广东省雷州半岛。我的童年倒挂在树上，丝瓜般慢慢长大。我在默默无闻的坡脊镇出生，在小如芥草的龙平小学开始读书生涯。坡脊只有一条黄泥街，平时闲得连狗都无精打采，孩子们也无聊地倒挂在树上晃荡摇摆。我那时有返祖迹象，一天到晚都呆在树上，还搭建了舒适的窝巢，吃喝拉撒全都不愁。

每逢一、四、七赶集日，坡脊镇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赶集日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刻，我会摆开一个大大的小人书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成套连环画，《智取威虎山》《林海雪原》《地道战》《地雷战》等红色经典……整个镇十几户人家，只有我藏有如此丰富的小人书。每次我会挑几十本，一部分摆在竹篾席子上，一部分插在竹篾架子上，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当老板。两分钱看一本小人书，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父母们带着孩子大老远来赶集，把小家伙扔在我摊前看书，又有趣又安全。小屁孩都有一角钱，可以看五本小人书。有些小滑头故意看得慢，一页纸翻来覆去看，嘴角咧开傻笑，一本书看个没玩，一角钱五本可以看上大半天。

隔着几个摊位，是令人牵肠挂肚的牛杂摊。在一个一米多口径的大铁锅里，油汪汪、香喷喷、浓酽酽的沸汤翻滚，牛头、牛蹄、牛筋、牛肝、牛肺、牛肠，老牛身上各种坚韧不拔的边角材料，先煮个半熟，用利刃薄薄地片下，倒在大锅里，加上八角、胡椒、桂皮、生姜等各种香料，大火滚煮，小火慢炖，从凌晨开始就飘香缭绕，让人馋得涎水滴答。一角五分一碗，热腾腾撒上葱花，喝了眼泪汪汪，什么也不想。

我看着小人书摊，表面上看似稳坐钓鱼台，但全身心都被牛杂汤调动了。为了剿灭馋虫的造反，我强忍着跳起来奔过去的冲动，低眉帖耳，很专业地解答不同小屁孩提出的业余问题，如哪本书好看，哪本书适合他看，哪本书精彩，哪本书好玩。这些小人书我都看得滚瓜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不由得小屁孩们不信服。我观察仔细，判断清晰，哪类小人书适合哪些小屁孩阅读，荐书这种事情手到擒来。

自有大姐姐善解人意，穿着碎花衣服，扎着麻花小辫，在我几乎要丧失抵抗力之前，端着一碗油汪汪、滚烫烫的牛杂汤送过来，挽救了我的情操和立场。

从早上到下午，我摆小人书摊可以赚到五六元人民币。那个时候，这是一笔真正的巨款。每隔半个月，父亲都会给我三四块钱，让我搭乘三站慢车去县城南街书店。这个书店如此古老，似乎是“旧社会”就传下来的，甚至从盘古开天地就开始了租借图书的生意。我一早到县城，买根油条，喝一碗豆腐花，一整天都会泡在书店里，哪里也不去。老板连租带卖，一般图书都有备货，我看到了喜欢的书也会买下来，收获大大的，搭乘晚班火车回家。

阅读带来的快乐伴随着三十多年时间的流淌，越发晶莹剔透。童年牛杂汤的香气，穿越到了2015年，弥漫在我的所有阅读记忆中。这种复杂的味道，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