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已经失传的生活

元旦过后，接下来，大家盼望的就是春节了，一个比元旦更隆重、比圣诞更有文化内涵的节日。

节日应该是爱和美的集结。人得经过爱，见过美，才能拥有强大和勇敢的内心，去对抗世界的粗糙，以及离开人间的恐惧。对此我深信不疑。而一个衔枚疾走的年代，放不下一份缓慢低唱的美和爱意——就像此刻，我心头浮上的那些天真诚实的绝唱。

在古代，人们屋子四周遍植草木，平时劳动，脚下是土，头上是蓝天，晚上听得见虫鸣。岁末呢，他们会喝着屠苏酒，把新桃换了旧符。

对，提到古诗里过节，首先想起的就是流传最广的这一首——王安石的《元日》。

全诗是这样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韵脚圆滚滚的，说的是旧年已尽，春风吹来，阳光小火一样舔舐人间，人们暖洋洋慢悠悠喝酒，在太阳下除旧布新……过年不但换新桃新春联，更是大扫除，删掉一切肮脏的黑暗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东西——50年后，也不知有没有“我”了，如果有，会在乎50年前没升上科长吗？不会，彼时会知道，曾经的万般纠结皆荒唐。所以，得从现在开始，就给自己“除旧”，减去冗余——饱暖之后是奢侈，是冗余。如果能减去贪嗔痴就更好了，譬如减去贿赂，减减更健康。

除此之外，古人还做些特别有意思的事，如“卖痴呆”——宋时吴中民俗，除夕儿童出门卖痴卖呆，意谓将痴呆转移给别人。范成大的《卖痴呆词》就记载了这个可爱的习俗：“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迫新岁。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卖。”

人们还在这特定的时候半是游戏半认真地占卜。唐代孟浩然写过一首《田家元日》：“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农民过年也在祈盼好年景。

“夫君远宦盼回程，跪拜灶前点香灯。怀中抱镜藏门候，闻人初言细品评。”诗为唐代无名氏所作，眼前景，口边语，写的是家中妻子“镜听”，盼望夫婿回家的事，字都稀松平常，连起来读却如抚摸一道疤痕，心微微缩起。“静听”即在除夕或岁首夜里抱镜偷听路人的无意之言，以此来占卜祸福。唐代诗人李廓也写过《镜听词》：“匣中取镜辞灶王，罗衣掩尽明月光。昔时长著照容色，今夜潜将听消息。门前地黑人来稀，无人错道朝夕归。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铜片铜片如有灵，愿照得见行人千里形。”细节软成一摊泥，捏塑思妇心。同踏青和扫墓等一样，听镜也是非常温暖有爱的。

孟浩然还写过一首《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提到了“守岁”——就是除夕夜一家人团聚，熬夜迎接农历新年的到来。熬夜大家不陌生，打牌打麻将的居多，但像诗里一样，添画烛，开长筵，唱梅花曲……这等的风雅难见了。昔年盛唐才子白居易初入京城求功名，去拜访名望颇高的诗人顾况，顾况送六个字给他：“长安居，大不易”，白居易的人生循此铺展。因此同样是守岁，他笔下的《客中守岁》就有点深感“北京居，大不易”的歌手汪峰所唱《北京，北京》之滋味了：“守岁尊无酒，思乡泪满巾。始知为客苦，不及在家贫。畏老偏惊节，防愁预恶春。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无酒饮，有泪流，打拼累，为客苦，不如困顿而一家老小相守。年岁渐老，愁事不少，故乡人事已面目全非。此事古今同。苏轼的旷达在历代诗人中都数得着，《守岁》一诗里也分毫不减，如风过松林：“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把即将逝去的年岁比作游向深沟、势不可挡的长蛇，而守岁正如想要系住它的尾巴，纯属徒劳无功。诗里守岁儿童的纯稚情状与大人的复杂心情形成鲜明对比——与而今的儿童、大人的对比也是差不多的。作这首诗时临近年终，苏轼想回汴京与父、弟团聚而不可得，因此写诗寄给弟弟苏辙。月亮很大的时候，欧阳修写下《生查子·元夕》，顺口达意，那女孩子体香似的唯美词：“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不必注解，都知道词中人是已经失去的人。这类的上元词很多很美，鱼贯等读——等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月亮一样，等今人去读。月亮很大的时候，陆游则拄杖叩门，去《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农家酒味虽薄，待客情意却十分深厚，叫人体察喜悦之余，又可探知宋诗特有的理趣——“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在人生中的某些时候，人们的感觉与诗句所述会有惊人的契合之处。

除了温暖的“古风存”，在这类诗里需要体味的，就是那些古今一般同的思绪了。我们挑最好的来欣赏：“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这首《除夜作》是唐代诗人高适写的：我独自在旅馆里躺着，寒冷的灯光照着我，久久难以入眠。是什么事让我这个游客的心里变得悲伤？故乡的人今夜一定在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我的鬓发已经变得斑白，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年……看出我们的古典诗歌多么好了吧！二十八个字顶得过今人絮絮叨叨的解释，如同一个不确定的梦幻，将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久、深、苦统统罩得严实。

过年意味着又增加了一岁。天天向上的小朋友往往急于长大，中年后的人则很可能痛感白己正在变老。将这两方面结合着写，“年味”很足，引起的共鸣很强。“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不说作者，没人会想这孤单岛屿一样的诗出自大英雄之手。此诗作于文天祥平生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句子冲淡，没有“天地有正气”“留取丹心照汗青”里汉字的明艳和凶猛，只平白说出与家人一起过年的愿望，像深夜照在瓷器上的光，冷暖兼备。先贤们正因这样的刹那，补充了后人眼里他们人性的真实。不可漏掉的还有文征明杂文般的《拜年》，钝刀咄咄，切开世相：“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意思是：不要求见面只是希望通过拜帖来问候，因此我的屋中早上堆满了各种名贵的拜帖。我也随潮流向他人投送拜帖，世人只会认为这样更简易，但不会认为这是空泛的礼节。这首诗叫人读得会心而有点恐怖——和今天多么相像啊！社交神器们帮人随时随地交流，每到过年——哪怕是平常节日或阳历新年，都是铺天盖地的网络图片送祝福，可瞬间发出，可群发，却很少见到亲手裁个卡片写上几个字邮寄朋友的用心了——比送拜帖还要虚拟空泛。

我们住在结实而沉闷的钢筋水泥里，心只在胸膈间，且越来越小了，隐匿了，散了，黯淡了，很多人都没有心了，心变成一条线——是的，像监测仪器上最后的那道直线。我们听不见风雨，只听见市声；看不见天空，只看见狂妄的空气指数。大地母亲呼唤每一个孩子，没人听见；月亮很大和很小的时候，也没人看见——活着也像死着。而我们一在古诗里过日子，耳朵里就有一条天籁的河流淌过，眼里开始养起两块翡翠，会心动，心亮起来，还被放飞在天地间，像虚无那么大……相信我们的孩子们还能拥有这样的浓福。

（作者系青年作家、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