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千里平原,夹在两条国字号大铁路中间,去哪都不方便。没啥山水,只有一条瘦了吧唧的河有气无力地流淌。有一年一人跳桥自杀,没淹死,摔死了。连1998年全国闹洪水,它都没掀起什么大浪。那时抽调全城青壮年上河堤待命,准备救灾。上去十几天,那水涨得一步三喘,涨三尺退两尺,一心当英雄的青年们说弟兄们一人一泡尿浇下去都比它现在涨得快。后来英雄没冒出来,守堤的人通宵打扑克玩麻将,倒是把故乡打牌的风气带起来了。 听老人们说,以前经这河可直通杭州。那时水路繁忙,百舸千帆,故乡因漕运而起,引来天下商贾,一时繁华,正宗的二线城市。后来水路壅塞,熙熙攘攘一场梦华,就此归于尘土。那时我还小,满脑子探险寻宝,想着祖上总归有人阔过,怎就没留下点家产?找到爷爷来问,爷爷晒着太阳,半眯着眼,鼻子里“哼”一声:“哪家老头胡说?那时候皇帝还姓赵,京城还在开封。” 故乡的日子就跟这水一样,慢吞吞温吞吞懒吞吞。说起来故乡文明史也几千年了,祖先筚路蓝缕,后辈奋勇传扬,成功地把它弄成泯然众人矣。出去自报家门来自哪哪哪,别人都是一愣,然后外交官附体:“好地方,好地方。”因为存在感实在太弱,外地来的人屈指可数。十几年前网上评中国外地人最少的城市,故乡赫然名列第一。有一年来了个外地人,在我们高中附近夜市摆摊,大家好奇每天去吃,还说着“谁说咱这没有外地人”。没多久外地人被抓起来了,一打听,说是在别的地方犯了事跑过来的,以为跑得够远了,没想到来到这么一个外地人还能被围观的地方,成功引起警方注意,没几天就把案底调出来了。 故乡也想过紧跟时代潮流,也努力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段光景,皮革厂造纸厂纺织厂罐头厂四强争霸,恨不得把家乡戴了几千年的农业帽子甩出几千公里扔进太平洋。但是时来运去,四家厂子争先恐后倒闭,犹如当年争先恐后生产。帽子刚飞了几十公里就没了后劲,吧唧一下掉在地上,连市界都没出。当年嫁给四厂小伙子笑得咧出两排大白牙的姑娘开始哭得咧出大白牙,抱怨自己男人没用。男人们知道自己确实没用,被抱怨急了要打老婆,一想那岂不是更证明自己没用,唯有默默抽烟。抱怨完了烟抽完了,两口子便出去摆地摊。一辆小三轮,夜幕中载着一个煤气炉两口锅几盆菜几十屉包子饺子面叶子。两人羞涩,扭捏半天开第一句口:“夜宵,夜宵!”苦哈哈上完晚自习的高中生围过来:“老板,一碗面!加醋加辣椒,再来几个蒜!”我就曾是其中一员,狼吞虎咽吃完,骗腿上车回头看一眼,两人还在忙碌,一盏3瓦的灯泡把他们在城市的夜景中照亮,身上的国企职工制服依稀可辨原有的深蓝色。 当然,如果硬算,故乡也是有山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故乡公园扩建。挖出来的土越堆越高,最后堆成一座100多米高的土山。那时候,青年男女有空就去铲两锨土,说是为家乡建设作贡献。我爸我妈据说也去过。那时我爸青年工人一个,没钱又爱花钱,后来就在土山脚下租了间门面卖布,倒腾第二职业。挣了两年钱,一不留神遇见机会,进了机关,工人身份变成干部身份。这成了我爸一生最重大的成就之一,没事就向我吹牛。到了这些年,老爷子最后悔的却是当初弄了这么个干部身份:“一下把自己拴住了!那两年生意干得顺风顺水,要不你现在也是个富二代。”我说:“爸,宽心,富二代没当成,干二代也好听,霸气。”爸喝一口酒:“噫!恁爹我本来最喜欢的就是自在!” 对人生的悔意和农业技术一样,是故乡的两项重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代传承。这些年每次回家,和留在老家的朋友吃饭,总能感受到一些人的焦虑和不安。基本都是混过研究生的,但机缘巧合,工作时也就回了老家。有不甘心的,却又下不了决心,犹豫几年等老婆孩子一配齐,不甘心立马上了几个数量级,不过下不了决心也跟着上了几个数量级,纠结着纠结着就奔四了。 有年回故乡,和几个朋友吃好喝好,开车路过公园。已是深夜,公园漆黑一片,但星光下假山黝黑粗壮的身躯依稀可见。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些摆地摊的下岗职工的身影。如果真有被遗忘的时光,那它一定是落在我的故乡了。这段时光笼罩在故乡的上空,使得故乡也好像被当世遗忘了。产业转型的发展机遇,它没赶上,房地产泡沫,按照故乡一贯秉性,倒是赶上了,现在一片一片的房子卖不出去。故乡在几千年里沉默着,到现在还是沉默着。我们在外面,假装自己风生水起,回家之后,便陪故乡一起沉默。 (作者系本报《人物》版主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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