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灵魂起舞

“我舞蹈，因为我悲伤。”皮娜·鲍什说。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就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击中。皮娜·鲍什，这位将“恐惧与孤独”作为自己毕生探索主题的德国现代舞大师，给全世界贡献了一个超越舞蹈本身的“舞蹈”的定义，即便是像我这样没有接受过舞蹈教育、不会跳舞的人，也会在这句话面前深深颔首，低徊不已。而这种悲伤感，同样体现在电影《扶桑花女孩》（日本，2006）平山圆香老师的独舞中。

那是平山老师刚刚从东京大歌舞团来到黯淡守旧的磐城矿山，初来乍到，背井离乡，而即将接手的却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几个毫无舞蹈基础的矿工之女尽快学会草裙舞并登台表演，其间的落寞凄凉，孤独无助可想而知。当她独自一人在清晨的舞蹈房里随着音乐款款起步时，眼角眉梢的沧桑，心头胸臆间的苍凉，皆通过无言的舞步倾泻而出。而彼时的磐城，也是一座笼罩在忧伤中的城市。《扶桑花女孩》这部取材于真实事件的影片，讲述的是1965年昭和时代的日本，“电力五年计划”的推行使石油能源逐渐成为主流，煤炭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对于福岛县的煤矿小城磐城来说，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变革所带来的巨大冲击，煤矿相继关闭，失业不断增加，好在倔强的矿山人穷则思变，为了使凋敝的家乡重新焕发活力，一个利用地热资源兴建“夏威夷娱乐中心”的计划孕育而出，而一群为了实现梦想、改变家乡面貌的扶桑花女孩也由此汇合，勇敢地站到了人生的前台。

如菊花般典雅，如刀锋般锐利，日本人的性格也渗透在《扶桑花女孩》的风格气质中。来自夏威夷的风情舞蹈，被日本昭和时代的女性赋予了更加深广沉郁的精神气质，看平山老师和纪美子的独舞，我们常常会在那决然利落的甩头抖发、起承转合之间，感受到那种破茧成蝶的勇气与心力，那种欲将悲伤彻底摆脱的不屈不饶。

“舞蹈是我们在无言中最接近上帝的方式”——诚如斯言。

不由地想起刚刚获得2015中国好教育盛典“舞蹈教育年度人物”奖的舞蹈家黄豆豆，曾动情谈起他投身少儿舞蹈教育的机缘。原来汶川地震的时候，黄豆豆到灾区慰问演出，大灾之后，条件非常简陋，然而，当他跳起自己的代表作《闪闪的红星》，挥舞着红旗绕场奔跑时，他无意中发现，场下看演出的孩子们都自发地站起来，追着那面舞动的红旗在奔跑……这废墟中的奔跑与舞蹈，似乎在为灾难中悲伤的累积寻找一个释放的通道，那一刻，黄豆豆的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震撼，他同时也感受到了舞蹈所拥有的特殊的力量——让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力量，他忽然意识到，他应该为孩子们的舞蹈教育多做些事情了。

看《扶桑花女孩》，我们也时时能感受到那种舞蹈所带来的召唤与凝聚的力量。电影中几次浓墨重彩地对舞蹈的表现，不仅仅展示出舞蹈所特有的精神冲击力与感染力，而且也承担着对影片叙事和情节的推进。正是平山老师晨光中那段酣畅淋漓的独舞，真正把纪美子等几个女孩聚拢到她身边，坚定地走上了舞蹈之路。同样的，纪美子在母亲面前那段透着倔强和不羁的舞蹈，也让一度反对女儿跳舞的母亲心意转圜，理解了女儿的选择；更让人潸然泪下的是寒冬深夜里的小站，女孩儿们用手语舞蹈表达着对平山老师的深情和挽留……动人的旋律从心头慢慢流溢，这时你不由地会想起“扶桑花”的花语：新鲜的爱恋，微妙的美。

更重要的是，我们追随着电影的镜头，看着这些女孩子一点点地、艰难地、抽丝剥茧般地成长，其间有痛楚、有眼泪、有别离、有伤逝……但最终，她们都在舞蹈中完成了自己、更新了自己，让生命在黯淡的冬日里有了这般美丽的绽放！这一刻，不由地你不动容。

那晚课上，欣赏完这部电影，一个大一的男孩子站起来：“老师，我就是觉得她们特别美，那舞蹈也特别美。”身边的小伙伴们不由地笑起来，有些善意地揶揄在里面，男孩“大无畏”落座，但年轻的脸庞还是微微有些涨红。我不由地也笑了，为这份对美的坦然而欢喜。

好的教育一定是作用于心灵的。无论是音乐、舞蹈，还是绘画、戏剧，当它们成为一种教育时，其实着眼的不是技能技巧的训练，不是培养出多少高精尖的专门人才，而是以“全人教育”为旨归，为孩子们铺设达致真纯和善美的路径。艺术教育真正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对情绪情感的释放纾解、对身心完整成长的呵护，在于激发我们对世间美好的敏感与敬畏，收获发现与创造的快乐……所谓大音希声、大美无言、大爱无痕，浸润在艺术的雨露风华中，心灵的羽翼会渐渐舒展——

于是，向着明亮那方，向着明亮那方，裙裾飞扬，灵魂起舞。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