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往往说真话,《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男孩便是一个象征,这基本上是事实。 妈妈给啾啾剪脚趾甲。我问:“爸爸也让妈妈剪,行吗?”答:“行。”我说:“算了,爸爸的脚臭。”她点头。我接着说:“宝贝的脚不臭,是香的。”她平静地反驳:“也是臭的。” 妈妈问:“你淘气了吧?”她承认:“我心里想的是淘气,我嘴里说的是不淘气。” 她摔了一跤,哭起来。我问:“痛了,是吗?”她否认。我再问:“吓了一跳?”她又否认。我问:“那为什么哭呢?”她答:“要妈妈疼我。”(2岁) 夜里她尿床了。我说:“爸爸、妈妈、小燕都没有尿床,啾啾尿床了,啾啾真棒。”她纠正我:“尿床是不棒。”(3岁) 红说她有一种新的笑,我让她笑给我看,她说:“没有可笑的,笑不出来。” 在户外玩了回来,她咳嗽了。小燕责问她:“在外面怎么不咳嗽,一回家就咳了?”她答:“在家里有人心疼,我就咳,在外面没人心疼,我就不咳。”接着自嘲地说:“在外面和美美玩,美美会心疼我吗?”我说:“不是还有小燕吗?”她说:“她不是你和妈妈那样心疼。” 我说:“你心里还挺明白。”小燕脸上顿时显现尴尬的笑容。 朋友们在十三陵玩,天黑了,临时决定回我家吃晚饭,因为没有准备,餐桌上空空的。红唤她吃饭,她喊起来:“让我吃什么呀!每天吃饭时满满一桌菜哪里去了?”主人客人皆笑。(4岁) 可是,我发现,孩子同时似乎又天然地会“撒谎”,特别是在一两岁时,这种情况十分常见。 啾啾打开书柜,把书一本本搬出,放在地上。红喊了起来:“宝贝怎么把书放地上!”我问:“宝贝,谁把书放地上了?”她答:“妈妈。”红对我说:“孩子就这样学会撒谎的。”我想纠正,便严厉地对她说:“去把书捡起来,放回书柜里。”她居然照办了。我夸道:“宝贝真好,知道把书放回去。”她接着我的话说:“妈妈坏蛋宝贝好。” 她站到客厅的一个角落里,不让任何人接近。这是她要拉臭的可靠征兆。但是,问她,她断然否定。她在那里站了很久,随后转移到卧室里,仍然不让我们走近。在她终于结束了这种古怪的仪式之后,小燕发现,她的屁股上已经糊满了屎。小燕替她擦拭掉,然后,准备给她洗澡。她跑到我的书房里,喊道:“不洗澡!”我问:“宝贝拉臭了没有?”她答:“拉了。”我说:“拉了就得洗澡。”她立刻改口:“没有拉。”我笑了:“你真是什么都会,还会撒谎了。”(1岁) 早晨,红让她喝水,她不喝,说是怕尿床。我说:“宝贝刚才睡着了,所以怕尿床,现在不用怕了。”她说:“现在也睡着了。”我问:“那你怎么还睁着眼睛?”她说:“刚才也是睁着的。” 有一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尿床,红教育她,让她想尿的时候喊妈妈,她答应了。可是,她尿床依旧。红责问她为什么不喊妈妈,她说:“我喊了。”红抱起她去厕所,她在妈妈的怀里,看着妈妈的眼睛说:“我骗你了。” 我和红准备带她出去玩,小燕看一看窗外,叫起来:“下雨了!”她外出心切,怕我们因为下雨而不带她出去,马上反驳:“没下雨,可能没下雨。”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用副词“可能”,还用得很是地方,给自己的“谎话”保留了回旋的余地。(2岁) 在上面这些例子里,啾啾好像真的撒谎了,她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实话,但仍然这样说。但是,稍加分析,就可以发现,她是处在一种不能不撒谎的情境中,大人让她做不愿做或不容易做的事,或者不让她做想做的事,或者责备她已经做的事,她只好用撒谎来抵制,她的谎话是被大人的态度或“道理”逼出来的。因此,责任在大人,是大人不体察孩子的心理,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了。 比如,幼儿都喜欢移动物体,搬运够得着、拿得动的各种物件。这样做时,她是在实施自己的意图,改变事物,在此过程中,智力和操作能力都得到了发展。可是,大人往往怕孩子把东西弄乱,怕收拾起来麻烦,予以阻止。当啾啾把书柜里的书一本本搬到地上时,如果我们表扬她的举动,然后引导她把书放回去,她怎么还会当面“撒谎”乃至“栽赃”呢。 又比如,她糊了一屁股屎还不肯洗澡,未免不讲理。但是,当孩子不讲理时,最笨的做法是对孩子讲死理,设定一种逻辑,在这种逻辑中,孩子唯有“篡改”事实才不会被打败。我正是这样,设定了一个拉了臭就得洗澡的逻辑,逼得她除了否认拉臭便别无出路。如果我告诉她,拉了臭可以洗澡,做香宝贝,也可以不洗,做臭宝贝,让她选择,即使她仍拒绝洗澡,也不必撒谎了。 所以,对于孩子的撒谎,一定要在理解孩子心理的基础上加以体察。我特别要强调,幼儿的撒谎基本上是一种心理现象,是对特定情境的正常反应,不必大惊小怪。对幼儿的撒谎作道德判断,视为道德品质的问题,是对幼儿心理的无知,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幼儿的想法瞬息万变,常会有一个想法迅速取代另一个想法的情况。 红的一个老同学给红打电话。事后啾啾告诉我:“叔叔找妈妈了。”接着说:“我不喜欢他(她)了。”我不能判断她说的是“他”还是“她”,问道:“不喜欢谁了?”她答:“不喜欢妈妈了。”我笑了,让她去跟妈妈说。红正在厨房里,她走到厨房门口,我听见红先问她:“宝贝爱不爱妈妈?”她答:“爱妈妈。”红问:“有多爱?”答:“有两个爱。” 我听见了,使劲憋住笑。真是一个小两面派啊!显然,在妈妈问她的那个瞬间,她一下子改变了想法,并且忘记了此前的想法。这是撒谎吗?当然不是。(2岁) 幼儿认知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愿望与事实不分,想象与事实不分,常常把愿望和想象当成事实。幼儿的所谓“撒谎”,大多属于这种情况,其实也不是真的撒谎。 啾啾看见阳台玻璃门上有一只苍蝇,喊起来:“蚊子!”小燕去拍死了。我说:“宝贝真棒,这么远就看见苍蝇了。”她便向我描述:“宝贝看见苍蝇了,说‘苍蝇’,姐姐去打死了。”在描述中,她已“篡改”了她曾经把苍蝇说成蚊子的历史。 她坐在地上,自己在玩看图识字的卡片。她把画着水龙头和毛巾的卡片找了出来,用水龙头卡片把手淋湿,准备用肥皂卡片洗一洗,再用毛巾卡片擦干。可是,肥皂卡片找不到了。我在书房里工作,听见她用发愁的口气说了许多遍:“肥皂呢,肥皂哪里去啦?”就赶紧跑出来。但是,我把全部卡片翻了两遍,就是没有。我提议自己画,得到她的响应。我们每人画了一张。她画完了,自己端详着,有些沮丧地说:“我画不像。”看了我画的,她很满意,用它洗了手。她再去看自己画的,说:“我画得不像,一点也不像。”然后指着我画的那张说:“这张宝贝画得像。”我追问:“谁画的?”回答是明确的:“宝贝画的。”一眨眼工夫,她面不改色地夺走了我的著作权。 她把水洒在地上,妈妈责备了她。一会儿,她拿着抹布擦地,看见妈妈,她抬起头笑着说:“我帮妈妈擦,妈妈太累了。”妈妈说:“宝贝真好,把水洒在地上了,自己擦。”她反驳:“我没有洒,我帮妈妈干活呢。” 红带她去打预防针。回到家,我问:“啾啾哭了没有?”她答:“没有。”马上改口:“有一点点哭。”红一听就笑了,告诉我当时的情形。事实是,因为受了别的孩子哭的刺激,在等候时,她不停地建议:“妈妈,我们去外面散步吧。”轮到她了,她大哭,进注射室时,抓住门框死死不放,犹如被推向刑场一样。不过,真打针时,倒确实止哭了,也许是发现不像想象得那么痛。 她把《猫和老鼠》光盘插进机子,但放不出来。妈妈发现是因为插反了,把原因告诉了她。她解释说:“我放对了,它进去,自己反过来了,我都看见了。”(2岁) 幼儿有强烈的荣誉感,希望自己是棒孩子,得夸奖,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往往在想象中抹掉不如意的事实,于是真的觉得自己一贯正确了。 “十一”前夜,我们开车去天安门。到了那一带,发现交通拥挤不堪,便没有停留就返回。因为常常堵车,啾啾很不耐烦。途中,她要尿尿,趁红灯停车时,红抱她下车,被路口一个警察远远指了一下。红赶紧逃回车上,开着车门,这样解决了她的排泄问题。此后,她的心情好多了,可见刚才是被尿憋得不愉快的。我开始逗她。 我问:“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小孩在路上尿尿了?警察在找这个小孩。”
她答:“她跑啦。” 我问:“这个小孩几岁了?” 她刚说一个“两”字,马上停住,改口说:“一岁。” 我问:“她穿的衣服是白的还是黑的?” 她答:“黑的。”她自己穿的衣服是白的。 我问:“她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她答:“小弟弟。”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事实上,她一开始说“她跑啦”,已经表明了要把警察的注意力引开的意图,也正因此我才想到要进一步考验她的。如果说她说的是“谎言”,这是多么可爱的谎言啊。正是在修正、美化人生的意义上,我们也把艺术称为谎言。 她还常常表现出一种小狡猾。 我和妈妈假装打架,她扑入妈妈怀里。我问她:“妈妈坏不坏?”答:“不坏。”又问她:“爸爸坏不坏?”答:“虫子坏。” 妈妈问她:“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她答:“喜欢爸爸妈妈。”妈妈问:“只能喜欢一个,最喜欢谁?”她答:“喜欢小熊。” 在妈妈的办公室,那里还有一位姓丛的同事。妈妈问:“妈妈好还是丛阿姨好?”墙上贴着一张画报,她指着画报上的一个女子说:“这个阿姨好。” 她的小床前有两只小椅子,她坐一只,我和小燕都装作想坐另一只,问她给谁坐,她答:“给美美坐。”然后,她走到厅里,把那里的两只小椅子分配给了我和小燕。妈妈问:“那我呢?”她答:“妈妈坐床上。” (2岁) 回避得罪在场的每一个人是她的惯技,据我观察,也是大多数幼儿的惯技。这些小鬼头! 小女孩话题 1.生小贝贝 两三岁时,啾啾经常谈论她的小贝贝。 她小肚子吃得鼓鼓的,妈妈问里面有没有贝贝了,她说有,一会儿低下头看地上,说:“小贝贝会走路了。” 她做了一件棒的事,我和妈妈争相夸她,她听了,发起了感慨:“将来我的小宝贝说,啾啾啊,真是一个好妈妈。” 2.吃奶 她指着妈妈的胸衣明知故问:“这下面是什么呀?”妈妈答:“胸罩。”问:“还下面呢?”妈妈答:“皮肤,肉,还有骨头。”她窃笑,揭开谜底:“是大奶奶呀。” 然后看我一眼,说:“爸爸的小奶没有牛奶,妈妈有牛奶,已经给宝贝吃完了。”接着说:“我长很高的时候也有牛奶。” 我问:“给谁吃?”答:“我生个小贝贝,给她吃。”说着掀开自己的衣服,审视自己的乳头,惭愧地说:“这么小的奶奶,宝贝喝一口就没了。”(2岁) 说起她小时候吃妈妈的奶,因为妈妈属羊,她说那是羊奶。我问她是不是吃过我的奶,她否认,解释说:“爸爸是公羊,公羊要有奶,不成了女的公羊了?”她显然认为,“女的公羊”是一个荒谬的概念。(3岁) 3.男与女 她三岁时,有一天,我们逛中山公园。在公园里,她看见两只垃圾箱并排而立,不假思索地分别指点说:“这是男厕所,那是女厕所。”那两只垃圾箱上分别写着“可回收”和“不可回收”,按照她所指点的,是女的可回收,男的不可回收。我立刻表示服气。 回到家里,她在大浴缸里洗澡,告诉我:“妈妈也在里面洗了。”我问:“爸爸也在里面洗,行吗?”她说:“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上面写着呢:男人不能进来。”哈哈,“男人”——这个音她发得还很生硬呢。 晚上,她情绪很好,不停地大声唱歌,一支接一支。我在书房写作,忍不住出去,夸她:“唱得好极了,我抱抱你,行吗?”不料回答又是:“不行,上面写着:男同事不能抱。”为什么都是“上面写着”?她一定是想起了男女厕所外挂的牌子。 男与女的区别是什么?她知道男的有小鸡鸡,女的没有,但是似乎认为女孩的小鸡鸡不过是藏在了里面而已。所以,有一回,她喝了许多水,就这样说:“我喝水喝得把小鸡鸡都快憋出来了。” 4.结婚 两岁时,啾啾宣布,她将来要和妈妈结婚。当然,她完全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小姨和小姨夫在北京度假,她看见他俩一同出门,告诉我:“小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结婚了。” 三岁时,她有点儿似懂非懂了。小燕开玩笑,让她和花盆里的植物结婚,她说:“小燕瞎说,我和植物结婚,不是到土里去了吗?”然后纠正道:“应该是男植物和女植物结婚。”妈妈问她:“以后你结婚,有两个男孩,一个聪明但是丑,一个漂亮但是笨,你和谁结?”她说:“和漂亮的。”我责备红:“干吗让人这样选,不能找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吗?”她明白了,说:“我不结,我要等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我立刻表示支持。 四岁时,有一天,妈妈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在车里唱:“姑娘好像一朵花缮”她听了,问:“妈妈,现在你不是姑娘了吧?”妈妈反问:“为什么?”她说:“你已经是妈妈了。你总是姑娘的话,就老有男人围着你了。”显得挺懂。回到家里,她忽然满脸愁容,自语道:“不知道我将来和谁结婚。”然后问妈妈:“我长大了找了一个不喜欢我的人怎么办哪?”妈妈答:“你就走,不跟他过。”她接着问:“他不让我走怎么办呢?”妈妈一时语塞,勉强回答:“叫警察。”她想了好一会儿。晚饭时,她说:“我长大了不结婚,也不去别的地方,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你们特别老了,我照顾你们。”小小的年纪,已经有遇人不淑的远忧,还有这样的孝心,让我又心疼又感动。我劝慰说,将来宝贝会遇到好人的,结了婚也可以经常回来看爸爸妈妈的。 五岁时,和阿良一家在上海相聚,餐桌上,红问他们九岁的儿子英乔有几个女朋友,英乔掰着指头算,说有五个。红问他什么是女朋友,他答:“就是现在我觉得最好的女的朋友。”啾啾听了,不屑地说:“你这算什么女朋友。”然后向大家宣布:“我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就是喜欢那个女孩,要和她结婚。”大家称赞她说得对,英乔面露羞惭之色。 六岁时,有一天,红对我说:“一家人在一起待久了,就觉得好像从来是一家人似的。”我说:“对,好像从开天辟地就是这样。”啾啾插话:“我就是这样的,我一生下来就和你们是一家人了。”然后说:“我和别人结了婚,和你们还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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