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你想说什么——我教女儿写作文 前一节讲了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其实,我对这种教育并不完全认同,当然也谈不上反对。我关心的是,不管女儿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她都应该最大限度地从中找到自我发展的机会。这符合我一向的主张:早教要以激发孩子心灵的创造力为核心,摆脱死记硬背、摆脱大人的教条,这样才能把孩子的潜力充分发掘出来。 不过,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死记硬背是最省事、最懒惰的教育方法。家长拿着一首诗,告诉孩子背熟就可以了。启发孩子的创造力则要始终和孩子处于对话状态,要掌握非常微妙的分寸,要有足够的耐心。 我教女儿写作文,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女儿受的教育和我们小时候非常不一样。老师在她还不会写字时就鼓励其“著书立说”,用图像的方式编出自己的故事,让孩子用根据音节想当然的错别字写句子。等她开始阅读时,马上敦促她写读书报告。这和美国研究院中每门课下来必有期末读书报告或研究论文的模式非常相似。 上一节讲到女儿上历史课时用第一人称作了个关于华盛顿夫人的报告,讲得头头是道。其实,最后她能达到这个水准,无论是她还是家长,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里的曲折,实际上就是我教她写作文的过程,对她的成长非常重要,值得细述。 当时女儿的阅读速度已经非常快。老师让她找参考书阅读,并作有关华盛顿夫人的报告时,她竟然找了本《玛撒•华盛顿传》,一本成人读物。老实说,这本书对她而言显然过于深奥,但题目还是合适的。 当女儿动手写时,我们马上发现她的写作要比啃下这本成人读物更困难,这不是说她没有可写的,而是她信手乱写。读书报告的要求是让她以第一人称叙述主人公的故事。于是她就开始写:我叫玛撒•华盛顿,哪年出生、在哪里长大、嫁给了谁……这样的流水账不停地写下去,让人无法捕捉她的主题和目标是什么。她妈妈看着有些沮丧,和我商量怎么办。如果指导她太多,等于我们帮她写作、强加于人;如果指导太少,则会听任这一过程无限地走下去。那么,谁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奉陪?最后皮球被踢给了我:反正我是职业写手,又是以历史为职业,这事情还是由我来指导。 我急得抓耳挠腮。按说创作是女儿的强项,她7岁学芭蕾时就能即兴跳出自己的舞蹈来;现在学钢琴也不停地作曲,有些作品复杂得令我吃惊。况且她又是那么喜欢阅读、喜欢文学,怎么写作就这么难上手呢? 在困惑中,我决定和女儿先围绕书聊一聊,毕竟,女儿总是有能力谈出很有意思的事情来。我个人的写作经验告诉我:能谈出有意思的东西,就能写出有意思的东西。谈和写本质是一样的,不同的仅仅是形式而已。谈吐有趣的初学者,只要克服了形式转换的心理障碍,就会成为很好的写手。于是,我把女儿写出来的流水账念给她自己听,然后问:“如果你是读者,你觉得这些有意思吗?你会读下去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又问她:“你自己都读不下去的东西,写出来会有人愿意看吗?” 她无可奈何地说:“恐怕没有。” “那么,怎么才能写得有意思,让别人有兴趣看呢?” “我也不知道。”她一脸惶惑。 我意识到这正是问题的所在。写作是人类沟通的工具,是作者建立自己和世界关系的过程,我必须帮助女儿找到她和世界的这种关系。于是我进一步地问:“玛撒•华盛顿是两百多年前的人了,和你们现在这些孩子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看来,我的问题失败了,我问得太抽象。于是,我又试了一遍:“她的故事有意思吗?” 她点点头。 “那么,哪里有意思呢?” 她又流水账般地叙述起来。不过,这次我决定耐心地听完,从中寻找亮点。 女儿说:“玛撒•华盛顿从小在农场长大,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在农场生活,从小不喜欢读书写字,而且觉得没有必要学习读书、写字,结果基本上不能读不能写。可是后来,她意想不到地嫁给了华盛顿,成为美国第一位第一夫人。她不得不和世界各国的王室和政界要人及其家属通信,最后她不得不重新学习读书写作……” 我一听马上摆出受教的样子,告诉她这些事情我自己从来不知道,是从她这里第一次听说的。而且我提起希拉里•克林顿,问她现在的第一夫人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她恍然有所悟,觉得现在的女性独立多了,当完第一夫人还可以自己选总统。我进一步问她:“你现在觉得你的未来是取决于自己嫁给谁,还是取决于你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她马上说当然是取决于自己有什么本事、能为社会做什么。 这样一番讨论,帮助她思考两百多年来妇女地位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对她个人未来的影响。由此,她建立了自己和这段历史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这种讨论使她摆脱了像考试回答问题时的那种紧张,变得健谈多了,谈出来的话也有意思多了。由此,我开始挖掘她的写作潜力。 我问她:“玛撒•华盛顿的生活是不是很有戏剧性?她小时候是不是从来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成为第一夫人?” 女儿点头表示同意。 我接着说:“看看,那时候妇女地位全是依附男人,出路其实很狭窄。即使如此,玛撒•华盛顿还是有了一种自己始料不及的生活。你看看现在,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独立,有着一样多的机会,一样可以选总统。你能预料到你长大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吗?” “绝对不能。”她十分肯定地说,“也许我长大会干一些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么,你怎么为未来不可预料的生活作准备呢?” 这个问题又使她陷入了沉思,接着又是一番父女间的讨论。她和我讲起她班里同学的种种故事。比如,有位叫杰克的男孩,立志长大当工程师,但又不肯学习数学,说自己不需要数学。她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好笑。我借此把话题重新引回到作文上:“你看,你的文章要想引起别人的兴趣,就必须对读者有意义,让他们感觉到你讲的事情和他们的生活相关。既然你们小朋友之间经常在讨论各自的未来,那么,你从玛撒•华盛顿开始讲讲怎么为自己的未来进行准备,是不是更能引起同学们的兴趣呢?” 女儿渐渐开窍了。最后她的作文大体写成了上节所描述的那样:“我叫玛撒•华盛顿,从小在农场长大,也不知道农场以外的世界。我小时候觉得自己一辈子就是在农场度过,不需要读书写字,所以我就不去学习。可是,后来阴差阳错,成为美国第一位第一夫人,因为国事和外交,我必须不停地与各国王室、将军、政要及其眷属通信。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学习读和写。可是,长大后学习要比小时候学困难多了。现在的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们,未来的出路比我宽广多了,你们可能有一个更意想不到的未来。所以,我的生活告诉你们:不要早早地就对自己的未来下结论,不要想当然地觉得你不需要数学、你不需要读书。生活总会让你惊异、让你措手不及,要为不可预见的未来作准备,就必须什么都学一些,那样才能有备无患。” 这样,女儿和历史、她的读者(主要是她的同学)就都建立了联系。她小小年纪,体验了跨越两百多年的人际沟通。 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教女儿写文章。教得太多并不好,可能会把自己的理念强加于她,压抑了她自己的创造力。我的角色是和她交流,启发她应该注意的某些亮点,不断向她提问:你究竟想说什么?这样才能把她内心的东西启发出来,帮助她从流水账般的发散式读书笔记过渡到有目的、有主题的写作。但是,从事这样的教育要非常小心。你不管学养多高,也可能把孩子的一些思想亮点当作枝蔓而修剪掉,操之过急就会把她的许多智慧抹杀,她就永远不可能超过你。所以,我作为一个职业作家给女儿上写作课,总是提心吊胆,一定要限制自己的角色,尽可能让孩子自己来完成。这次指导属于干预最多的一次,目的在于帮女儿上路。类似的指导,日后我还干过许多次,不过每次都注意让自己扮演更小的角色,最后指导变成了讨论。只有这样,才能帮助女儿自信地走向世界,让她发出自己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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