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学艺 早年间,泾河边上的王家村里有个年轻人,名叫王大。这王大最爱下棋,整天价找人跟他下,下起来还没完没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谁能成天陪着他?一来二去,不少会下棋的见着他就躲。 他也有他的招数,瞧见一个脾气倔的,抽冷子揪住人家袖子: “躲什么?准知道你是害怕!自打上回输给我,小子脸都绿了,愣是半个月没缓过来!我明白你为什么跑——你是担心再输给我,一时想不开,再弄根小绳儿上吊去!” 其实。上回是他输了。换个没脾气的,会冲他一乐: “没错儿!您技高一筹,在下口服心服,回见了您哪!” 这算完事。皆因这位倔,一听就犯了牛脾气: “什么什么?上回谁输了?明明是你嘛,还一连气儿输了五盘!” “口说无凭!这不,棋盘、棋子儿全摆在这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这么一弄,那位就算是老婆生病,正急着上村头请郎中,也得暂且搁置,陪着他下,而且是“九战五胜”。 瞧见爱喝酒的呢,他又来软的: “来两盘儿吧,求求您啦,我的棋臭还不行么?就算您教我两手儿!这么着:两盘棋下完,我请您到我家,给您打开我那坛子陈年女儿红。说话不算数儿,我是这么大个儿的!” 说着还伸出一只手,四指下垂,唯独中指高高翘起。 陈年女儿红可不是随便就喝得着的,再说还答应了下酒的菜至少四个,那酒鬼自然要舍命陪君子,这么着,九盘棋又下成了! 没见谁整天地玩儿,天上会给他掉馅儿饼。就这么过了两三年,王大把祖上留给他的几十亩田全折腾光了。肚子一饿,棋也没心思再下。赶情世上还有比下棋更重要的事儿! 邻居的小伙子赵二是个木匠。他瞧见王大揭不开锅盖,怪不落忍的,就截长补短地给他送来点儿粮食。 有一天赵二正坐在自己院子里吃饭,王大推门出来,隔着土墙说: “嘿,瞧您小日子过得多红火,比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还强!” 赵二站起来,笑着说: “噢,是王大哥。快请过来,咱们一块儿吃!” 王大就等着这句话呢! 吃着饭,赵二说: “我就是凭这点儿木匠活儿。有这手艺,再豁出点儿力气,倒是走到哪儿也饿不着,王大哥要是不嫌弃,赶明儿我把这套活儿全教给您!” 王大很感动:“都说‘同行是冤家’。您教会了我,村里的木匠活儿就得让我揽去一半儿。您真不在乎?” 赵二说:“咱们是近邻,王大哥这话说远了!就算您把活儿全揽去,沿河往上走,村子多着呢,真格的就饿着我了?要是您乐意,咱们明儿个就开始!” 王大一拍大腿:“一言为定,明儿个就开始!” 第二天大清早,赵二就把各种尺寸的斧子、锯子、刨子、凿子都在院子里摆好,还备了一大堆木料。他侧耳听听,隔壁院子里没动静,只好自己先吃了早饭。饭后又听,还是没动静。他从土墙探过头去,这回听见声音了——屋子里头正打呼噜。赵二低声叫: “王大哥,该醒醒了!我给您留着热包子呢……” 听说有热包子,王大这才爬起来。 吃过早点,赵二就把着手儿教王大。教了怎么使斧子,他又拿了一块木板刨给王大看,接着告诉他诀窍,递给他刨子,让他自己试试。王大瞧着那块木板,怎么瞧怎么像个棋盘;掂掂手里的刨子,怎么掂怎么比棋子儿沉。王大丢下刨子,叹了口气说: “赵二兄弟,你就饶了我吧!我身子骨单薄,比不了你。你看,瘦得跟根儿竹竿子似的。你再瞧瞧我这一手的血泡!” 赵二说:“让您吃苦了……不过,谁都是这么过来的。‘万事开头儿难’嘛,过几天就好了,以后一天比一天轻省。今儿您学了不少了,咱们就收。把手伸过来,我这儿有药,给您调治一下!” 次日清晨,赵二准备好了早点,又喊王大。这回不但没人应,连打呼噜的声儿也听不见了。赵二跳过土墙,探头往屋子里瞧,嘿,今儿个勤快,起得够早的,可就是不知道人跑到哪儿去了。 王大跑到哪儿去了? 他到河边捞野鸭子蛋去了。 头一天晚上,他去村头的小铺子里赊了一瓶老酒,对自个儿说: “今天差点儿把你累趴下,我得好好犒劳犒劳你!” 他还想再赊一个咸鸭蛋,一包油炸花生米,掌柜的说: “您不怕太多了拿不动啊?行啦,等您还了我这瓶老酒的钱,您再赊咸鸭蛋跟花生米吧!” 王大一边肚子里骂掌柜的势利眼,一边想辙,心说: “嗐,我去借个虾米兜子,河湾子里捞点儿小虾嘛!那玩意儿搁油一炸,比花生米强多啦!” 他到了河湾,一兜子下去,小虾虽没有,却捞上来个野鸭子蛋。王大心里高兴,又来了一下子,这回兜上来两个!看看天已擦黑,他又惦记着回家喝酒,便急匆匆赶回去。 到家里王大把三个野鸭子蛋一炒,坐下来慢悠悠地喝,一边美滋滋地想: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这不,给我预备了满河湾的野鸭子蛋。这要是捞上一个时辰,弄不着百八十个,我的‘王’字就倒写!我何必拉锯抡斧子,受那份儿罪!” 这么着,他第二天大清早儿就扛着虾米兜子出去了——要不怎么赵二找不着他呢! 果不其然,没到一个时辰,王大就捞着一百二十多个蛋。他把蛋都放到虾米兜子里提着,直奔集市。王大用一百二十个蛋换了白米青菜,外带一瓶老酒,剩下六个蛋留着自己当下酒菜。 回到家一看,赵二还在自己院子里坐着,拿着块磨石磨斧子。王大说: “哟,您在这儿等着我哪?瞧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早知道这个,我先回来跟您言语一声儿啊!给您赔礼!没别的,今儿个晌午您在我这儿吃饭!我这儿有六个新鲜野鸭子蛋,还有瓶老酒。” 赵二问:“您今天不学啦?” 王大没好意思当面打退堂鼓,咳嗽了一阵子,哼哼唧唧地说: “昨儿晚上可能着了点儿凉,今天觉乎着身上不大对劲儿。打算今天喘口气,明儿再说了啦……” 赵二说:“那您就歇歇吧,我出去干活儿了。” 王大回到自家屋里,觉得过意不去,从鸭蛋里拣出两个大的,转身朝外走。走到门口,他又回去了,把两个大的换成两个中溜儿个的,这才跨出院子,拦住正往外走的赵二: “看样子晌午饭您也赶不回来了,给您两个蛋,尝尝鲜!” 赵二笑着接过:“倒也有日子没吃野味了,如此就多谢王大哥!”
二 化龙 王大回屋子,见桌上那两个大蛋,有一个竟是圆溜溜的,不似鸭蛋的形状。他拿到手里仔细瞧,见那上面闪出贝壳里边的一面才有的光辉。王大心中一动: “这倒像一颗珍珠……” 要真是一颗珍珠,他可就发了大财啦!王大用手指头弹弹,那东西“当当”响,冲着太阳照照,也不透亮儿,再用手掂掂,比鸭蛋的分量大得多。这绝不是蛋!好家伙,差点儿把个宝贝给了赵二! 吃饭的工夫王大也没舍得放下那东西,一手拿筷子,一手举着它,不住地看。吃过饭躺在床上,他仍旧抓着那东西琢磨: “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珍珠……这要不是珠子,我可就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了!” 听说珍珠是凉的,他把大珠子贴到脸上。不凉啊! 他也不想想,老那么死乞白赖攥着,是鸡蛋都该孵出小鸡来了,怎么还会凉? 听说珍珠是甜的,他又把大珠子放到舌头上去舔。 他仰颏儿躺着,这么一舔不要紧,“呲溜”一下子,大珠子滑进他嘴里。王大“啊”一声叫,这一叫更糟——大珠子咽进他肚子去了! 王大从床上蹦起来,叫一声: “我的珠子!” 可是第二声就变了: “我的肚子!” 他的肚子就跟着了火似地,烧得难受。他哼哼着用手捂肚子,觉得肚皮硬得像铁皮。他撩开衣服瞧瞧,了不得,肚皮上长出一大片碟子大小的鱼鳞来! 肚子里的火越烧越猛,他想喝水。奔到水缸前头看,水缸见了底。他掉头就朝外跑,直奔河湾子。 村里的人正歇晌,见王大一路狂奔,都觉着奇怪。大伙儿议论纷纷: “这小子走道儿从来迈着四方步,今儿这是怎么啦?” “可不,活像马驹子撒欢儿!” “八成是小偷偷了他的棋盘,棋子儿,他正追呢!” “不像!您瞧,脸也绿了,胡子也支楞起来了,嘴角还直冒白沫儿,怕是得了失心疯!” 赵二正在临街的一家农户给人家拾掇门。他见王大那副模样儿,慌忙迎上去: “王大哥,怎么啦?” 王大直着眼睛,“噌”一下从他身边跑过去了。 前边不远就是河湾子,照这股劲头儿,他非冲进河湾子里去不可!赵二急了,扔下手里的斧子,撒腿就追,一边追还一边大叫: “站住——!站住——!” 冲到河湾子边上,王大根本没打算收脚,一头扎进水里去。赵二知道他不会凫水,紧跟着他一个猛子扎进去。 赵二觉得他抓住了王大的脖子,可又立刻觉得是抓住了一条大鱼——谁的脖子上也不会长着鳞吧? 他第二只手也伸上去,打算把那东西抱住。就在这工夫,先前手里抓住的那一片鳞从那东西身上脱落了,他什么也没抱住。 赵二接连几次潜入水底去摸,也没模着王大。那地方的水深足有三丈,潜下一次就不少时间。估算一下,有十个王大也全都淹死了。看看再没指望,赵二挣扎着爬上岸来,眼望茫茫大水掉了一阵子眼泪,叹息着回家了。 其实他眼泪白掉了,人家王大什么事儿也没有。 王大跳进水里,“咕咚咕咚”一通足喝,觉得肚子里的火熄了。他抹抹嘴巴,这才发现嘴巴根本抹不干——他是在水里。一想到在水里,他有点儿心慌:“哎哟,我又不识水性,这不是要淹死吗?” 他没淹死,可是心里不比淹死好受。他发现自己变成个怪物:身体比原先长出好几倍,脚丫子离他两丈多远,还变了形,活像放大了一千倍的两只鸡爪子,这么说吧:他亲眼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大蟒蛇,不同的是满身磷片,还比蟒蛇多出了四只大爪子! 水里头和陆地上竟没什么区别,照样儿能喘气,能走路。这到底比淹死强。王大用四只大爪子行走了几步,心里稍微宽松了些。他抬头朝四周看,见迎面走过来一只大乌龟,心里又慌起来。头一桩,这乌龟的个头儿实在太大,不是亲眼看见,他怎么也想象不出;第二桩,这大乌龟站立着只用两腿行走,而且穿着一身朝服,帽子上两个金翅子乱颤,比他们县里那位县太爷还要神气得多。 王大正要躲进一丛水草,没想到那个乌龟大官儿一眼瞧见他,突然朝他跪下,伏在地上磕头说: “龟丞相叩见大王爷!大王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拍个电报,好让我到机场接您去?” 王大糊涂了。大王?他什么时候又成了“大王”了?王大说: “我是王大,不是大王,您认错人了!” 龟丞相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仔细打量过之后,龟丞相又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说: “小臣有眼无珠,大王恕罪!赶情您是玉皇大帝新委派来的径河龙王!我就说原先那小子回不来嘛!您倒是想想啊,他参加宴会喝得酩酊大醉,布雨晚了点,给的数儿又不够,弄得四方百姓给玉皇大帝写去好几百封控告信,玉皇大帝什么脾气?还不砍掉那小子颈上的龙头?” 说话的工夫,身边游过的鱼鳖虾蟹,一瞧见王大,全都战战兢兢停下来,不一时跪了一大片。王大说: “都起来,都起来,这是干什么!” 龟丞相率先起来,对大伙儿说: “大王这么说了,就都起来吧!你们瞧瞧,咱们的新大王是多么平易近人,比原先的那个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他又转向王大,深深一揖说: “龙王不在,我镇不住他们,泾河里整个儿地乱了章法。这回您来了就好了!我这就送您进龙宫。该怎么办,到了那儿听您吩咐!” 王大明白,这是把他当成径河的新龙王了。听那意思,原来的龙王出了事,龙宫里王位空缺。看自己受抬举的光景,当龙王可绝非干木匠和捞野鸭子蛋所能比的!王大对龟丞相说: “我是新委派的龙王爷,这话是你们说的,可别到时候有人说我是冒名顶替,你们谁也不吭声儿!” 龟丞相连忙一揖说: “大王取笑了!我们泾河里历来只有一位龙王。要是堂堂径河龙宫竟出来冒名顶替的,天上也该有两个玉皇大帝了——哦哟,冒犯天廷,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说着,重重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一时间龟丞相吩咐准备的十二匹海马拉的轻便马车业已然备好,鱼鳖虾蟹们前呼后拥,把新龙王接到龙宫去。 那龙宫巍峨高大,显出帝王之家的宏伟气派来,可惜因长期无人管理,不免有些脏乱。正门两侧的墙壁涂抹着“虾小三是我儿”、“蟹黄子仗着个子大欺负人杀千刀”等许多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字。龟丞相偷觑着新龙王的表情,也随了他的眼光向墙上看,忽然发现一条“龟丞相是个大王八”。他慌忙上前去用袖子蹭,王大噗嗤一笑说: “算啦,这意思也并没有错。” 龟丞相这才答应一声“遵命”,拥着新龙王进了大殿。
三 建宫 大殿里也乱得一塌糊涂。红珊瑚的公案翻倒一旁,电话机扔在地上,电线也不知让谁揪下来了。满地的香烟屁股、踩扁的啤酒易拉罐儿。最难看的还是墙壁上写的歪歪扭扭一排大字: 严禁随地大小便,违者罚款! 龟丞相见新任龙王正盯着那几个字看,上来赔着笑脸说: “那是小臣亲笔写上去的,不然,屎尿屙得还要多!” 王大皱了皱龙眉: “就算一点儿屎尿没有,这地方也没法儿呆!” 龟丞相慌忙说:“小臣这就命人收拾干净!”即刻吩咐虾兵蟹将,把前殿后殿连同寝宫都打扫干净,将到酒吧里去当招待的宫女们也都召唤回来,准备参拜新任的龙王爷爷。 龟丞相又上来奏道: “这龙宫虽然看着气派,却年久失修。干脆,我另选地址,给大王建一座新宫!上回老龙王的这座宫殿就是我给操办建起来的,老龙王特别地喜欢。这回我给您来一座更漂亮、更结实的,保证发生里氏九点三级的地震,也不会损伤丝毫,您就擎好儿吧!” 王大瞥瞥四周自己那群部下:大虾们猫着腰,一个个都像患着软骨症;几个巨鳖窝着脖子,迟钝得怕是三锥子也扎不出血来;那群大螃蟹倒还显着精神,不过上阵厮杀或许还凑合,怎么指望这些蠢货兴修宫殿?王大摇了摇头: “谁来修建?就靠他们呀?” 龟丞相即刻明白,回答说: “他们不成,得靠人!泾河总共八十多个渡口,每个渡口一天至少百十多号人坐渡船过河。还照老规矩办理,由大王您兴风作浪,把他们全弄到河底下来当民工。” 王大心想,果然是个好办法,只是不知道这“兴风作浪”是怎么个弄法,不要闹出笑话,丢了颜面。也不便讲自己从来就没“兴风作浪”过,沉吟了一下说: “我在天上呆得久了,把这些勾当早忘得差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搞得像当年那般凶猛。入乡随俗,你不妨说说你们原来的大王是怎么个搞法。” 龟丞相说:“大王谦虚!哪有龙王不会做法的?我见那两代龙王兴风作浪,都是走出宫门,就把身子一横,起劲地摇头摆尾……” 那王大就依龟丞相所说,到龙宫大门外去试。他铆足了劲儿向前一扑,就势拼命地摇头摆尾,猜想自己已经是条大龙,纵然不能兴风作浪,但是搅得河底的泥浆翻动起来,谅也不难。不想他这一折腾,龙宫竟被他卷起的巨大冲击波撞得“哗啦哗啦”一片响,整个大殿猛烈摇晃,殿顶的琉璃瓦也震下几十片,“噼噼啪啪”掉在石阶上。龟丞相慌忙跪在地上磕头: “大王神威……大王神威绝非前两代龙王所能及!快……快请停住吧!” 不一时,几个举着长枪和铁钳的虾兵蟹将押着一长串人走过来,都是由河面上倾覆的船只上落入水中的。龟丞相吩咐: “挑选那身强力壮能干活儿的,每人发一颗避水珠,暂且关在牢里等候开工;余下的老弱妇孺,就照老规矩,分给孩儿们当点心吃!” 王大吃了一惊: “当点心吃?你当那是炸油条啊?这个断断使不得!” 龟丞相向新龙王深深一揖: “大王宽厚仁慈!不是我拍您的马屁,泾河里几代龙王,没一个比得上您的!” 他立即传令:“把那些老弱妇孺分装到原来的渡船上,送他们上岸!” 王大点头:“这就对了!” 说着,正要转身回宫,一眼瞥见押过的又一群人里有张熟悉的面孔,竟是赵二! 原来那赵二流着眼泪回到家,看着王大空荡荡的院子,又伤心起来,想想朋友相交一场,总不能让他搁在河底下喂鱼,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捞上他尸身来,好好安葬。他借了一条小船,准备好打捞用具,就在那河湾子里忙碌起来。天气原还不错的,却不知怎么一时之间就狂风大作,白浪滔天,三下两下掀翻他的小船,把他也送下河底。 这赵二是个死心眼儿,被水草捻的绿色绳子牢牢拴了胳膊押着走,又被淹得昏头昏脑,依旧拚命睁大眼睛往河底搜寻,想看看他朋友尸首到底沉在哪里。 王大见赵二只顾低头走路,便乘机溜回龙宫。他生怕赵二一见他会叫出“王大哥”来,当着龟丞相披露出他真面目,害得自己龙王当不成。他也忘了自己早变作一条龙,赵二一时怎么认得出? 王大正想传令把赵二送上岸去,忽然又转念:“这赵二是个不可多得的木匠师傅,技艺高超,我建龙宫正用得着,这样放走,未免可惜!反正操办这事的是龟丞相,又不要我亲自出抛头露面……”盘算一番,决定把赵二留下来用。 龟丞相又跑来禀报: “大王神威天上少有,水里无双!八十多个渡口各有民工送来,加上河面倾覆的其它船只,总共虏获的民工已足千数,其中不乏能工巧匠。小臣已查过皇历,明天便是黄道吉日,新龙宫正好动工兴建!” 王大学着村里说书人那里学来的腔调说: “就依爱卿!” 次日早晨就破土动工。那些民工各分得一颗避水珠佩在身上,在水里也不觉和陆地有什么不同。龟丞相又各赏他们一坛老酒,大家闻得那酒异香扑鼻,连素日不饮酒的,也馋得喝起来。不料这酒喝下去,谁都忘了天下还有吃饭这一桩事,一连拼命干了几日,竟没一个觉得肚子饿的。 赵二初到水里,瞧着什么都觉新鲜。他第一次看见龟丞相跑来指手划脚,便忍不住拍拍别村一个木匠的肩膀,惊奇地说: “你看那个当总管的官儿,好大一个王八!” 那木匠听了这话,脸也吓得变了颜色,低声提醒他: “可别乱嚼舌头,那是龙宫里的宰相!昨天李四——就是我们村里那个泥瓦匠,干活儿的时候东张西望,宰相说他偷懒,抬手一锤子,就打得他脑袋开了花!” 赵二恼火:“有这等事?你怎么不同他评评理?我们凭什么要白白给他干活?还要打人!” 那木匠听赵二叫得响,急忙上来掩住他口,低声说: “你不要命了!跟这样的家伙,还有什么理好评?” 赵二说:“他不讲理,还有龙王管着他呢,我去找龙王!” 那木匠只当他混说,也没想到他第二天真地就惊动了龙王。 那是干活儿的时候。一个石匠扛着块巨石,被水草缠住了腿,一跤跌倒在地,石头压在了他身上。几个民工看着不好,也忘了定下的规矩,一齐拥将上去,搬石头的搬石头,抬人的抬人。监工的夜叉见这光景,抡起鞭子就打,一边骂着: “我把你们这群懒鬼,都抽下一层皮来!一个跌倒就停工,龙宫几时才盖得成?” 赵二恼了,跳上去说: “你没见他晕了过去?再不救他,命也丢了!” 别的民工见赵二出头,胆子不由壮了,都叫喊起来;恰好龟丞相走过这里,一指赵二说: “你这家伙煽动众人闹事,须饶你不得!”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金锤,照准赵二脑袋,一锤砸下来。 赵二手里正提着斧子,举起来去挡金锤。金锤虽沉重,斧子也不轻,加上赵二力大,只听“当”一声响,金捶竟被磕飞了。赵二怒气不息,就势上去一推,把那龟丞相推了个仰面朝天。龟丞相四脚抓挠,一时挣扎不起,只顾大叫: “反啦!反啦!” 喊声惊动王大,他忍不住跑出宫来观看。众民工见龙王驾临,都静下来,工地上顿时鸦雀无声。龟丞相被两个夜叉搀扶起来,跳看脚喊: “把这家伙绑起来,立即正法!” 四个卫士冲上,把赵二倒背了两臂捆好。一个卫士高高拳起大斧,就要剁下去。赵二大喊一声: “龙王做主!” 王大紧跨上两步,一挥手说: “慢着!” 卫士急忙放下大斧。龟丞相整整衣冠,上来拜见。王大说: “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这人拿着斧子,必定是个木匠,权且留下他颈上人头吧!” 龟丞相不敢违拗,却又咽不下这口恶气,附在龙王耳朵上说: “这人挑动民工闹事,不给他一些颜色,怕是怕众人效尤,一齐怠工,大王的龙宫可就修不成了!” 王大暗想这话有理。他这几日极盼着富丽堂皇的新龙宫建成,一显他新龙王的威风。修不成虽还不至于,但让那些民工看出龙王姑息迁就,不肯再听龟丞相的调度,这新龙宫可真就不知几时才建得成。王大又皱了皱眉说: “只是这个刁木匠挑动众人怠工,又敢凌辱孤王的爱臣,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来呀,扯下去,与我重重地责打四十大板!” 赵二初见龙王就是一愣:怎么这龙王这么面熟啊?想想又不对:我几时见过真龙!听到龙王的声音,心中不由又一动:这声音……这声音……是谁来着?再仔细看去,那龙王颈上明明缺了一片大鳞,和自己抓下的一片毫无二致。赶二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我王大哥!怪不得他要保住我性命!原来我王大哥落水后并不曾淹死,是化作龙了! 赵二一时欢喜异常,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大哥”来;他心中激动:“不是我王大哥,此时我这颗脑袋早让那只大王八砍下来了!”因此虽听王大宣布要打他四十大扳,他心中也毫无逃避之意,乖乖地趴到地上。也没想到,那板于落到屁股上,竟钻心一般疼痛。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只“哎哟”了五声,他的裤子就化作千百只蝴蝶,纷纷飞散开来,打到十板子时已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喊都喊不出来了。
四 遭贬 王大这一招儿果然奏效。众民工见赵二被打得死去活来,哪个还敢怠慢?不出三个月,一座金碧辉煌、巍峨壮丽的新龙宫便落成了。 这一日龟丞相召集了全体民工,传下龙王旨意说:诸位辛苦了,为了给孤王兴建新宫,你们在泾河里逗留了九十九天,家里人想必也日夜思念。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孤王在每条船上放了一只坛子,坛子里边装有给你们的犒赏,每人一份儿,上岸之后你们自取就是。木匠赵二率领众木工干活几,表现很是突出,为表示褒奖,格外增加犒赏一份儿。 宣旨已毕,众民工分别乘坐指定的船只。王家村连同赵二在内共有民工一十六人,被夜叉引导着登上一条沉在水底的木舟。先有一个夜叉收走了众民工身上佩的避水神珠,接着,四名夜叉各抬起一个船角,浮出水面。他们踩着河面疾走,那木舟就似气垫船一般,风驰电掣,霎时间抵达岸边。 赵二抬头观看,这里正是他小舟沉没的河湾子,王家村就在眼前。登上岸再回首望,四名夜叉已经踪影全无,几位同村的民工正围着拿到岸上来的坛子,闹嚷嚷地不知讲些什么。赵二凑上去看,才知那大坛子里总共不过装了十七文铜钱,大家正在那里骂龙王“是一个抠门儿大王,怎么竟小气到这种程度!”赵二劝解说: “我看龙王不是那样的人。必定是龟丞相搞了什么猫儿腻。我一直瞧着那小子不地道!” 一到岸上,大家顿时觉得肚子饥饿难忍。那十五个人迫不及待,奔向一位在路旁卖烧饼的老汉,将十五文钱凑合起来,买了五个大饼,你咬一口我掰一块地吃了起来。赵二觉得这两枚铜钱是他王大哥一片心意,也没舍得花,忍住腹饥,挣扎着回家。 按下赵二不表,却说住进了新龙宫的王大。有人想当帝王,有人想当神仙。当帝王能享受荣华富贵;当神仙可获得自在逍遥。王大是既想要荣华富贵,又想要自在逍遥。这会儿成啦——他既是帝王,又是神仙! 他自然也须办点儿正事。龟丞相告诉他,泾河一带的兴云布雨归他管,由打某某地段至某某地段,假如土地干了,要出现旱情,就得赶紧给降点儿雨,不然当地百姓把意见反映上去,玉皇大帝是要发脾气的。 这对王大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难事,他发现,自己变成龙之后,龙的那点儿本事他全有。只要他一腾空飞起,云童子、雷公、电母就都来了。他说布云,云童子就推动他那辆小车在天空中缓缓地走,一只手忙着从小车里往外抖落白纱。那些白纱在空中堆积得厚了,颜色就变深,成了大团乌云。他让闪电,电母就从怀里掏出一面大镜子,冲着下方晃来晃去,一时间镜面闪出耀眼的白光,几百里路外都瞧得见。他让打雷,雷公就敲起地那面夔皮大鼓,“轰轰”山响,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颤悠。这些出力动手的事,那老少三位全替他干了,他一旁瞧热闹就成。什么时候想让雨停下来,他摆驾回宫就是。总共就这么点儿任务,而且十天半个月才有那么一回,也累不着他。 剩下那么多时间干什么? 玩儿! 龟丞相精心地给他安排了参观游览,盛大的宴会,还有宫女和水底下那些能歌善舞的表演艺术家专为他一个人演出的精彩节目。 不过,王大还是最喜欢下棋。龟丞相知道了这个,特意为地制作了棋盘,棋子儿。棋盘是稀世珍宝,由一棵极巨大的红珊瑚琢磨而成,玲现剔透,光彩照人;棋子儿则是数百颗白色、黑色的夜明珠,自中间剖开制成的,晚上停了电也照样儿能下。 每逢想下棋,王大就丢了龙王爷的架子,逮着谁跟谁来。近身的螃蟹将军,看门儿的黑鱼卫士,乃至进龙宫送贡品的随便一只癞蛤蟆挑夫。棋逢对手才有意思,他胡找一气是因为偌大一座龙宫里,论下棋没一个不是草包饭桶。王大不免感慨:到底是水族之类,智商太低,跟人设法儿比!其实呢,是他自己犯糊涂,也不想想,您是龙王爷,谁敢赢您哪?真把您赢了,脸上挂不住,一时龙颜大怒,砍下我脑袋来不知道怎么安上去! 王大最乐意跟龟丞相下。一开头儿龟丞相心里犯嘀咕:我身为丞相,整天价陪他下棋,他今天是快活了,赶明儿什么事上不顺心,谁知会不会找我的茬儿,说我公务在身,不勤于王事,却整日游戏?所以龟丞相总是装出公事繁忙的样子,不肯陪他。过了些日子,他看出新龙王是个不可救药的棋迷,恨不得跪下来求他下一盘儿,他这才丢掉顾虑,跟他下起来。 一下,他才知道新龙王的底细。王大刚搁下第一个棋子儿,龟丞相就肚电好笑: “有这么下棋的吗?敢情是个臭棋篓子!” 他也装输,可是装得特像。王大走了一步,龟丞相早看出十步去了,却手里捏着个棋子儿叫苦: “哎呀,您这一招儿绝!啧啧,真叫绝!这回我就难办啦!” 这个棋子儿就举了半天搁不下去。这让王大十分开心:我随便撂个子儿,就把他难成这样子!难是难,可是棋子儿一旦放下,也够王大琢磨一阵子的。龟丞相明白,要是轻易就让他赢,他会识破自己让着他,那就没劲了,说不定还会触怒他。这么一来呢,王大虽然每盘都赢,可也赢得不易,一个子儿、半个子儿而已。王大就更来情绪,老想大赢一场。这么着,棋阵一摆开,就没完没了,连三餐也守着棋盘吃了! 王大喜欢“九战五胜”,但是五胜之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五胜。有一回,他就这么着跟龟丞相大战了七七四十九天。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泾河一带的土地都干旱得裂开大口子,看上去跟龟丞相背上那个大硬壳壳似的。喊冤叫苦的信跟雪片一样飞到玉皇大帝的办公桌上。玉皇大帝气坏了,上朝的时候一拍公案说: “泾河的那条龙是怎么一码子事?睡着了是怎么着?” 分工管这事的地灵神吓得“噗嗵”一声跪下,伏身在地说: “启奏玉皇:泾河龙王罪犯天条,被魏徵梦里斩了,一时也找不到个合适的人选顶替他。小臣斗胆,放了一颗龙珠在泾河里,指望那有缘分的得到,化作一条龙去掌管泾河,谁料吞下龙珠的是下界王家村的凡民王大……” 玉皇大帝叫道: “混蛋!有你这么做人事工作的吗?” 地灵神连连叩头: “小臣该死!小臣该死!这个王大初上任时也还勤于本职,只是日子一长,有些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是说人沉迷于乐事,忘了自己上进的志向。这个王大,从来也没什么志向可言,地灵神不过为他开脱,实则为自己乱弹琴的安排开脱。玉皇大帝怒气不息: “那小子玩儿什么去了?是不是天天上舞厅?” 地灵神又磕了一个头说: “他日日与人对弈……” 这话听到耳里,玉皇大帝不由怔住。他自己就深爱此道,但有闲暇,必定去找太上老君、青松真人或太白金星去杀上两盘。他本来想立刻传旨砍下王大首级的,此时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怒气也消了,长叹一声说: “下棋原也不妨,只是不该影响工作……罢了,你去安排个新龙王接替他,——且不可再弄那吞龙珠之类的把戏!那个王大,就将他逐出龙宫,索回龙珠,贬到王村为民。” 地灵神松了一口气,叩头谢恩。 回过头来说新龙宫里那王大。王大还不知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这一天他见龟丞相急匆匆走进殿来,便笑着向他说: “爱卿如此情急,莫非是昨夜输了不服气,又来寻孤王一拚?” 龟丞相说:“去你个屁的,谁是你爱卿!你小子还有闲心玩儿啊?” 王大在龙宫里当了一年龙王,早惯出了龙脾气,听着这话无礼,睁圆了一双龙目,发怒道: “大胆!放肆!不要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房!像你这样的大王八,泾河里多的是,再敢这祥,我就撤了你的职!” 龟丞相毫不示弱,也瞪圆了一对绿豆眼说: “嘿,你小子还装龙哪?说不定撤谁的职呢!马上有你的好戏看!” 王大勃然大怒,正要破口大骂,就听得殿外一声吆喝: “玉皇大帝圣旨到!” 王大慌忙跪下。大殿里众卫士,连同龟丞相,也一齐跪倒在地。 一个威风凛凛的天神大踏步跨人殿内,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王大傻了眼。
五 还乡 天神宣旨完毕,一个随从的天将冲上来,揪起王大,照着他肚皮就是一拳。 王大觉得一阵恶心,顿时呕吐起来。吐出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一年前吞下的那颗大珠子。大珠子一吐出,王大觉得身子突然缩短。他又变成了吞珠前的模祥,连衣服也是原先的那一身儿! 一个夜叉上来,将王大揪住衣领提起,就要向外走,龟丞相跨上一步说: “且慢!不要让这小子偷走宫里什么宝贝!” 说着走上前来,把王大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搜了一遍。 那个夜叉揪着王大浮出水面,直奔河岸。到得岸上,夜叉将他地上一掼,即刻转身入水。 王大爬起来,茫然四顾。 这里正是他捞野鸭子蛋的地方。 远处有一个人沿着小径,大踏步走过来。这人身后背着锯子、斧子和一个木箱,正是赵二。赵二欢喜地拉住王大的手说: “我远远地看着一个人像你,跑过来看,果然不错!你怎么不在水里当龙王了?是思念家乡了吧?这世上,原是家乡最好的!” 王大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自言自语说: “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赵二笑着说: “这个就请王大哥放心!咱们有一双手,真格的,还饿着了?您一时不做什么也不打紧,还有我呢!” 赵二拉了他的手往村里走,半路上讲起王大哥的好处: “没有王大哥救我,我早丢了性命。大哥给我的两枚铜钱,还留着呢!我舍不得花!” 王大突然觉得十分后悔。 是啊,那时候他的宫殿里什么稀世的宝贝没有?光是乒乓球大小的珍珠,就用斗来量!为什么只赏了他两枚普普通通的铜钱呢?倘若那时给了赵二一把珍珠(不用说一斗),他也如那两文铜钱一样保存下来,自己此刻也就不必为以后的日子发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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