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对音乐有着近乎完美的感受力。然而不幸的是,她讨厌训练,练习时经常走神—不是议论窗外的鸟儿,就是…… 达勒姆——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的同事们慷慨大方、和蔼可亲、聪明睿智,我在那儿结交了不少密友。生活中唯一的不爽就是,我的丈夫杰德依然在500英里之外的耶鲁大学任教。不过,我们轮流往返于达勒姆和纽黑文之间,还是挺过了那段两地分居的日子。 1999年,在索菲娅已经7岁、路易莎也满4岁时,纽约大学法学院邀请我去做访问学者,时间是6个月。我不想离开达勒姆,但是纽约距离纽黑文可是近了不少。因此,我打点行装去了曼哈顿。 那6个月的压力可真大呀! 在法律教学的世界里,“访问”意味着加入教学的行列,真刀真枪地干。差不多整整一个学期,你既要给那里的每个人留下聪明能干的好印象,又要面对几乎被他们榨干的现实。[例如:“本尼迪克特,我想直截了当地问问你,你与众不同的新思维模式,是不是比你所预想的具有更加深远的意义?”“在你撰写的《法律与拉康①》(Law and Lacan)一文的注释81中,你陈述的观点非常危险,我不能确信我是否被你说服了。你是否介意我把它拿到我任教的课堂上去讨论?”] 在考虑让索菲娅进哪所学校读书的时候,我们发现曼哈顿果然“名不虚传”。杰德和我被引进了三年级小学生的世界,我们发现那些小家伙们在信托基金一套又一套培训方案的鼓动下,要为美国高中毕业生进入大学前的标准考试SAT①作准备,这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却硬要去追赶成年人的大步流星一样滑稽。我们最终决定将索菲娅送到纽约第三公立学校去读书,而且学校很近,就在我们租住公寓的街对面。而露露则要在经过一系列测验后,去上学前班。 我非常希望露露能进一所教堂开办的学前班。教堂很美,五颜六色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彩。露露单独进了测验室。短短5分钟,招生办公室主管就领着露露走了出来。小测试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只是想跟我确认一下,露露是不是不会数数。 “哦,天哪,她当然会数数!”我吃惊地解释道,“请给我一点点时间。” 我把女儿拉到一旁。“露露!”我压低嗓门,“你想干吗?这可不是在开玩笑呀!” 露露皱了皱眉,“我只在心里数数。”她说。 “你不能只是心里有‘数’,你必须大声地说出来,让这位女士知道你能够数数!她正在测试你呐。如果你不能数给她看,你就进不了这所学校!” “我不想上这所学校!” 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我不认为对孩子的贿赂、纵容会对他们的成长有任何好处。联合国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所通行的国际公约都严禁贿赂;而且,即便要行使贿赂,那也该是由孩子们来贿赂父母。但是在那会儿,我真是被逼无奈、铤而走险了。 “露露,”我悄悄地说,“如果你好好数数,我就给你一个棒棒糖,还要带你去逛书店。” 然后,我把露露拽了回来。“她现在准备好了。”我爽快地说。 这一次,招生办主管允许我陪着露露走进测验室。落座后,她把4块石头放到桌上,然后让露露数一数。 露露瞟了一眼桌上的石子儿,然后说:“11、6、10、4。” 那一刻,我气得浑身冰凉,真想拽着露露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招生办主管却异常平静地加上另外4块石头,“现在是几块呀,露露,你能数出来吗?” 这一次,露露盯着石子儿多看了一会儿,“6、4、1、3、0、12、2、8。” 我忍无可忍:“露露,停下来,别胡闹了!” “不,不……请等一下。”招生办主管举起双手,一种饶有兴致的表情浮现在她脸上。她转向露露:“路易莎,我知道你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数数,对吗?” 露露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她知道妈妈已经失望至极),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里的确有8块石头,”招生办主管以随和亲切的口吻对露露说,“虽然你的回答与众不同,但你是对的。你用自己的方式来回答,这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情,正好也是我们这所学校要大力提倡的精神。” 我发现这位女士喜欢露露,终于喘了口大气。实际上,很多人都喜欢露露,被她那种从不逢迎讨好的个性所吸引。“感谢上帝,我们生活在美国”,我暗自庆幸,因为革命、造反的精神在美国毫无疑问地得到肯定。 好玩的是,露露后来竟然爱上了她的新学校,而索菲娅的校园生活却并不那么惬意,她在学校里总是有那么一点点腼腆。在家长会上,索菲娅的老师告诉我们,她从来没有教过像索菲娅这么优秀的学生,但同时也对索菲娅的社交感到担心,因为她在午餐和课间休息时间总是独来独往,还经常抱着一本书兀自在校园里漫步、闲逛。杰德和我对此万分惊讶,可是当我们追问索菲娅“在学校过得怎样”时,她的回答总是—“不错,挺好玩儿的。” 那个待在纽约的学期真是漫长而难熬。我甚至试图接受纽约大学的聘任,然而,生活的步伐并没有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往前迈进。我就发展中国家的民主与民族,发表了一篇法律评述的文章。由于该文在决策圈反响热烈,耶鲁法学院终于向我敞开了久违的大门,聘请我担任终身教授。7年后的那一天,不用再去经历午餐面试,我接受了这个职位,欣喜中夹杂着一丝自嘲的苦涩。我们家的游牧生活终于结束了——杰德不用再在两个城市间长途跋涉、疲于奔命,索菲娅和露露也在纽黑文上了小学。 那时候,露露也开始跟着索菲娅在社区音乐学校的钢琴老师米歇尔练习弹琴。而我,则一头扎进了某种两副重担一肩挑的生活。我清晨5点就得起床,用半天时间写作,像耶鲁的法律教授那样做事做人。然后飞奔回家,完成照顾两个女儿的“家庭作业”,而在管教难缠的露露时,总少不了相互的威胁、要挟和“勒索”。 事实证明,露露是一个天生的音乐家,对音乐有着几乎完美的感受力。然而不幸的是,她讨厌训练,练习时经常走神—不是议论窗外的鸟儿,就是关注我脸上的斑点。尽管如此,通过铃木钢琴教材的学习,她还是进步得飞快。在音乐演奏会上,她从来不像姐姐那样表现得无可挑剔,但是,对在技术精益求精方面的不足,她会以突出的风格和个性来弥补。 在那段时间里,我想到露露应该开始学习新的乐器。 有些朋友的孩子都长大了,他们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我,在音乐方面,两个女儿最好有各自不同的兴趣,这样可以将姐妹间的竞争降至最低。这个建议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因为索菲娅的钢琴当时已弹得相当不错,在当地频频获奖、小有名气,并经常应邀前往学校、教堂和社区组织进行演奏。我们所到的每一个地方,露露都不得不坐在台下,感受人们赞美姐姐的扑面热浪。 那么,什么样的新乐器适合露露呢? 我的公公、婆婆,这一对自由的犹太知识分子对此有着鲜明的倾向。他们深知露露桀骜不驯的性格,也领教过小孙女在练习钢琴时的高声尖叫,他们力劝我选个容易一点儿的乐器,放孙女一马。 “选择竖笛怎么样?”岳父赛(Sy)建议说。赛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看起来颇像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威风凛凛的宙斯。他曾经在华盛顿特区从事了多年心理学临床治疗工作,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他浑身上下充满音乐细胞,还有一副洪亮、低沉的好嗓子。事实上,杰德的妹妹也拥有美妙圆润的嗓音。看起来,索菲娅和露露较好地秉承了家族中的音乐基因。 “学竖笛?”我婆婆弗洛伦斯听了赛的提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多么无聊乏味呀!”她说。 弗洛伦斯是一位艺术评论家,住在纽约城里。最近,她刚刚出版了在业内颇具争议的现代艺术评论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的传记。格林伯格及时地发现了杰克逊·波洛克①和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弗洛伦斯和赛已经离婚20多年了,无论赛发表什么意见,她总是会大唱反调。“何不学点儿更让人兴奋的乐器,比如加麦兰①?或敲击的锣鼓?” 弗洛伦斯是一位十分优雅的女人,喜欢冒险、四海为家。许多年前,她就踏上了印度尼西亚之旅。在那儿,她被爪哇人的加麦兰迷住了:那是由15至20名乐手组成的小型乐团,盘腿坐在地板上,摆弄像平锣(kempul,一组由不同音调组成的挂锣)、铜片琴(saron,一种很大的金属木琴)或者铜鼓(bonang,用鼓槌敲击、听起来像编钟的双排铜鼓)这样的敲击乐器。 有趣的是,和我婆婆一样,法国作曲家克劳德·德布西②对加麦兰敲击乐也有着同样的好感,并认为加麦兰体现了一种革命。1895年,德布西在写给朋友的信中称加麦兰音乐“能够表达每一种晦涩的含义,甚至包括那些非常阴郁的色调”。后来,他还发表了一篇文章,将爪哇人描述为“奇妙的人种”,称他们“掌握音乐的技巧就像学会呼吸一样自然、轻松。律动的海浪、穿过树叶的轻风,以及其他数不清的来自大自然的呢喃,组成了爪哇人学习音乐的天堂;他们用心去倾听,没有参考过任何一篇难以自圆其说的学术论文”。 在我看来,那时候的德布西正在经历一个迷恋异国风情的人生阶段。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他的法国同伴亨利·卢梭和保罗·高更的身上,波利尼亚土著一直是他们画布上的主角。而在现代的加利福尼亚,我们还能找到这种不肯谢世的遗风:身患黄热病的男人只与亚洲女人约会,有时甚至一连与十几个性伙伴发生关系,而不管她是亚洲何方人氏、相貌有多丑陋。可能正因为这个骇人的记录,我是杰德约会的第一位亚洲女性。 或许,我之所以无法欣赏1992年我们游览印度尼西亚时听到的加麦兰音乐,是因为我对困难与成就的内在关系近乎盲目的崇拜。 不知道我曾经对露露高声嚷嚷过多少次:“人世间所有意义非凡、值得去追求的事情,都充满了艰辛!你知道,为了得到我今天在耶鲁大学的工作,我付出了多少努力、走过了多少崎岖不平的路?”而加麦兰音乐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如此简洁、古朴,无雕琢、多重复。相反,德布西创作的那些炫目、美妙的曲子,却反映了复杂的、雄心勃勃的、精巧的构思,以及在意识上对和谐的刻意追求。当然,也反映了加麦兰音乐对作曲家的影响,这种浸淫至少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一部分曲子里。这就像辉煌的凡尔赛宫和清新的乡间竹屋,有着迥然不同的美。 我曾经吹过竖笛,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露露去敲锣打鼓!我的直觉与公公、婆婆正好相反。我坚信,要摆脱姐姐大获成功的“阴影”,露露只能去练习更为困难、技艺更加精湛的乐器。 这样的乐器,非小提琴莫属! 没有征求露露的意见,抛开身边所有人的建议、忠告,从那天起,我作出了这个铁板上钉钉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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