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梦见×站在卫国中学的自行车棚前面,还是那么瘦,还是一脸的不屑。 在梦里,我推着自行车走出去,他忽然缓缓地转过头来,我看见他在流泪。 “你现在在清华附中,多好。”我说。 “不,我现在在……一所技校。”他说。 这是我自初中以来,唯一一次梦见×。醒来后我突然发现竟然这么久没有联系他了。这样想的时候我不禁“扑哧”一笑。你什么时候联系过他? 即使是在初中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班,我和×也不太熟悉。第一天进班的时候,我看见这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靠着墙坐着,脑袋顶着墙,眼神冷冷地掠过所有人,细瘦的胳膊盘在胸前。 老师让他上去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快步走上去,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没什么可说的。”他说完,又快步地走了回去,以同样的姿势坐下。 他的字非常丑,但是×人长得不丑。对于一个初一的小孩来说,他是太瘦了点,太单薄了点,但他的脸很英俊,而且没有丝毫小孩的稚气,反倒有一种超然的冷漠,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孤傲。他走路非常快,每天一放学背起书包就走,仰着脑袋,眼神冷冷地掠过所有人。 ×的爸爸规定了他回家的时间,每天下午他不会多留,背起书包就走。 但是×并不是没有朋友。在初中三年里,他有一帮跟他一块踢球、借他MP3、借他钱、一块吃饭的男生朋友。×没有女朋友。 ×从不参加任何学校活动,不当官,不表演,不入团。 按理说×这样封闭、骄傲、冷漠的小孩,在初中这个小社会中往往是被人遗忘的那一种,可是当我们都上了高中,每次同学聚会的时候,所有人对于×的印象都异常地清晰,×这个名字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我们初中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为他的名字总是在名次表上的第一位,他的名字总是被所有老师挂在嘴边,他的名字总是被我们无意间重复。 “你听写多少分啊?” “我?我没复习,唉,没考好。” “那你还这么高兴干什么?” “我告诉你你别说出去啊!你知道×才考多少分吗?” “多少!” “他才考60分啊!我都比他高一分!” “别骗我了!×?×考60分?这不是扯淡吗!” “我说真的呢!今天晚上回家我妈要是问我考多少,我就直接说‘比×高’就行了!肯定又能看电视了!哈哈哈!” 不过这样的对话非常少见,因为×是无敌的,一流的,是我们这些小屁孩们永远不可超越的第一名。 老师也许会抱怨×不当体育委员,有时也会在班里暗示有些人不入团是不爱国的表现,但是他们明显地对于×的存在表现出一种对于上天的感激,因为×从来不需要他们的督促,却能把平均分拉上一个档次。在我们放了学后,激动地商量着今天从哪条路一起走,去吃鸡蛋灌饼的时候,×背上书包,快步地往家走去;在我们早上狂抄作业的时候,×肯定已经写完了下一章;在初三的最后阶段,我们的桌子上、抽屉里、地下堆满了书和小玩意儿,到处一团糟的时候,×冷冷地靠在墙上,东西井井有条。 初三毕业,×保送到清华附中。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 我和×接触的并不多,但是我能感觉到×并不开心。尤其是他每天恋恋不舍地离开他那些要去踢球的朋友,回家做作业的时候。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急着走?”我出去倒垃圾的时候看见他走下楼梯。 “因为我爸要我回家。”他说。 “你爸爸可真严格。”我说。 他忽然转过头来,在楼梯上站住,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从来没有那么冰冷。 “他就是个傻逼。”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爸爸就是个傻逼。” 我咬着嘴唇,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呢?”我小声地说。 “你要是住我家你就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他的校服很肥大,他细瘦的胳膊在宽大的袖管里抖啊抖啊抖。 这大概是我和×在初中时唯一完整的对话了。 然后我们上了高中。 然后我做了那个梦,忽然想起来×。 第二天我和鑫在海军大院里转悠,我忽然想起来我的梦。 “对了!现在你和×还有联系吗?”我问。 鑫转过头来:“×?还没回来呢。” “什么意思?”我忽然站住了,“什么叫‘还没回来’呢?” “你不知道吗?×出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话真如一个晴天霹雳一样打下来,我睁大了眼睛,无法动弹。 “你竟然不知道啊?”鑫说,“好早的事了,高一上学期的事了。当时他妈还给我们打电话呢,问我们见没见到过×。” “你开玩笑吧。”我说。我没有办法相信。×?×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他在清华附中,学习那么好,他有什么理由离家出走啊? “我骗你干什么。”鑫说,“他真离家出走了,不知道怎么弄开了家里的保险柜,拿了15万元就跑了,没跟任何人说,也没手机,谁也联系不上他。” 我觉得我浑身都在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哎呀,你哭什么!”鑫慌了手脚,“我又没说他出事了或怎么着了,他一个人说不定还过得挺滋润的呢!” 可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占据了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感到这样震撼,同时有一种失望、痛苦,似乎是自己失去了前途,看不见未来的路了。我不是担心他,我甚至觉得他总算能够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但是我却非常非常地难受,非常非常地痛苦…… 我蹲下身,全身都在颤抖。 “你别这么大反应。”鑫像是被吓着了,“你就这么想啊,×初中就老那么不开心,上清华附中之后他爸爸更是严,不给他MP3,也不给手机,×就一个破复读机,偷偷跑遍了北京找周杰伦的磁带听……这下好了,人拍拍屁股走了!我跟你说这就叫报应……” “我明白……”我颤抖着说,“我为他开心,我应该为他开心……” 可是我的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在为谁伤心,是为他的父母,还是为他,或者是为我自己…… 回家后我上百度搜索“×” “出走”,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他的父母连个寻人启事都不登?于是我给初中的班主任发了条短信:“老师,您知道×现在在哪儿吗?” 发完之后我就笑自己,×怎么可能告诉老师他在哪儿?简直是笑话。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的父母给那么多人打电话问×的行踪,却没有给老师打电话。因为她给我回的是:“×在清华附中。” 我没有告诉她×离家出走的事情。但是一个邪恶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我要告诉她,我要告诉她×出走了。我要告诉她,她以前最喜欢的学生×,那个学习总是最冒尖、人总是冷冰冰的×,放弃了清华附中,放弃了他的大好前途,放弃了北大清华,出走了。我想告诉她,我想冷冰冰地告诉她,然后带着复仇的微笑离去。 自从知道×出走之后,我忽然发现×出走带来的影响力。当爸妈又开始老生常谈地教育我“你看看人家×”的时候,我可以把头一仰,特别有理地说:“别跟我提×,人家现在逍遥着呢!当时你们都还那么崇拜他,现在他出走了,看你们还拿谁来比!” 家长真的能够神奇地闭嘴。 没有×作为标杆的家长们,就像是失去了镇家之宝一样失落,失去了×这个榜样的家长们,孤零零地站着,似乎失去了一个家人,一个战友,还有自己坚持多年的信仰。 初中时的同学慢慢地知道了这个迅速传播的消息,×出走的事情像是一条纽带,把我们这个已经分散的集体又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路边有个乞丐长得很像×;公车上一个瘦高瘦高的男孩子眼神很冷;路边打架的一个小混混和×留一样的头发…… 忽然有人怯怯地说:“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了……” “滚!”所有人忽然都愤怒地吼出来,“别瞎说话!” 不再有人嫉妒×了,更没有人恨他,出走后的×像是忽然回到了我们这个集体,从高高的名次表上走了下来,成为了我们最好的兄弟。他的出走仿佛是代表了我们的声音,向老师,向家长,向中国这操蛋的应试教育抗议!我仿佛看见×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眼神冷冰冰地掠过所有希望自己孩子成为×的家长,所有希望成为×的孩子。 他手插着兜,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傻逼,一群傻逼。” 我多么希望,×能站在着高高的台上,永远不要走下来。 2007年下半年,他出走了。 2008年,没有任何消息。 2009年,没有任何消息。 ×……你还好吗? 2010年。我在美国的这一年。 春节的晚上我上网和同学聊天,发现在人人网里面有一封鑫发来的站内信: “给你个春节礼物,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呢,别跟别人说。” 我点开题目。 “×回来了。” 说实话,这句话并没有在我心中激起太大的涟漪,毕竟过了这么久了,而且我现在有一堆作业,又有SAT,还要申请大学……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他回来了。 他没钱了。 他认输了。 我的想法让我觉得羞耻。并不仅是因为我的最长出走时间为七个小时零三十八分钟,更是因为他并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家。在我心中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概念:×是我们的偶像,他的出走是我们的资本,他是我们的英雄。 可是×就是×,他不需要为别人而活着,他不需要为老师家长而做好孩子,更没有理由为了我们做叛逆少年。 ×只是他自己,我跟我自己说,就像我是我自己一样。 后来跟其他同学聊天,得知他竟一直没有离开北京!他在五道口租了一间地下室,天天听摇滚上网吧。 他现在也不打算上学了,准备工作。 相比起两年前我的崇敬,现在我忽然为他感到担心:高中没毕业,怎么找工作? 我自然地想到,如果×没有走,在清华附中好好学习,上清华北大,读研,考博,进外企…… 我这样的念头和家长们的一模一样。 他们是一帮傻逼,而我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一帮傻逼中的一个了? 这样的念头让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忽然又被两年前的那种强烈的情感所占据,与当时不同的是,我感觉我被那个两年前的我狠狠地打了一拳,扇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我无力地跪在地上,现在这个追求好成绩、想考好大学、在一步步走着这个社会让我走的路的我,无力地跪在地上,满脸泪水。 在一片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从高高的台子上走下来,转过身,厌恶地走开。 他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神掠过我,掠过所有人。 他的校服很肥大,他细瘦的胳膊在宽大的袖管里抖啊抖啊抖。 2010年2月27日 得梅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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