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肚子外的噪音 我很舒服地蜷缩在不大的房间里。我认为这是房间。谁都在这样的房间里呆过。我的头离门如此的近,我想,这肯定是为了让柔嫩的我们能够顺利地走出来,不受伤害。假如离人生的第一道门太远的话,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那就不会有这么一大厚本的事情发生了。当然,在我走出那扇门之前,我就已经有了许多的故事,这真是值得庆贺的。说不定我经历的这些事,你当初也遇到过,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原谅我,我的表达能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因为我正单纯地缩在妈妈的肚子里,用单纯的方式感受着门外的声音。我很被动,还不能主动地参与。所以,这个时候的故事就显得简单明了了。首先是音乐,一种不管痛痒的音乐,进入我不成熟的耳朵。这种叫音乐的声音就响在仅有一墙之隔的门外。我没有反应。我不积极响应。我很消极。当我在几个月后走出这扇门时,我才知道那种音乐噪音是大人们实施的所谓胎教。我哈哈大笑起来。大人们的脑瓜里常常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很陈腐,缺乏新意。他们认为这是在帮助我,却不知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种下了极大的恶果。 在我对强加给我的音乐进行消极抵抗时,我还没见过面的爸爸粗鲁地把收录机紧紧贴在妈妈鼓胀的肚皮上,并一厢情愿地把音量拧到了最大。他以为我反应迟钝听不见。 我愤愤不平地踢了妈妈肚子一脚。我在门里踹的,门外的爸爸和妈妈愚蠢地以为我对音乐产生了最早的热爱。我又一次被迫吞食着误解的恶果。 很显然,他们都兴奋起来,除了难听的音乐噪音外,还掺杂着他们嘴巴里的怪模怪样的话。 我又踹了一脚。我以为能把爸爸和妈妈的火踹出来,惹得他们不太高兴。 这时候,我听见门外的爸爸大叫道:“怎么样?我的儿子听懂了音乐!怎么样!我说他能听懂的!” 妈妈受了爸爸的误导,也兴奋起来:“再把音量调大一些。” 爸爸说:“这已经是最大的音量了!” 天哪!他们是这样理解问题的。我在门里听得很清楚,他们在门外忙乱起来。所谓的音乐停止了,取代音乐的是爸爸的埋怨。妈妈很不高兴,也高声吵嚷起来。妈妈一高声说话,我睡觉的房间就受到了震动,颤抖起来。这样,我感到很不舒服。他们企图把一种叫责任的鬼东西推卸给对方,谁都不要,声调都提了上去。 爸爸说:“我早就让你买一个好音响,你偏偏弄回这么便宜的家伙,怎么样,不响了吧?” 妈妈说:“我想买个世界上最最先进的音响设备回来,一要有钱,二要我们的儿子能听得懂啊!”他们在医院使用一种叫B超的东西,检查出我是一个男孩子。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物体落地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尖厉刺耳,令我浑身战栗。其实,是我所在的整座房间在发抖。 沉静了片刻,妈妈哭泣了:“你摔吧,把东西都摔了,最好把儿子也摔了。” 妈妈一伤心,我马上就能感到自己的四周变得异常潮湿了。我的房间湿度太大,空气中有浓重的咸味,这又令我很不舒服。我在门里扭动起身体,就像蛇那样扭动。这让妈妈感觉到了,她停止了哭泣,用手轻轻抚摸肚子。妈妈为了我,只能牺牲了自己痛快的哭泣。妈妈奋力地擤了一下鼻涕。我房间里的咸味明显淡了。 爸爸的声音消失了。他也用手抚摸妈妈的肚子,我能感到他的手比妈妈的手有分量。妈妈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了。 妈妈说:“给我削一个苹果。” 爸爸去削苹果了。不一会儿,我就感到四周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把咸味赶跑了。妈妈吃完了那个苹果,对爸爸说:“太甜了,给我倒半杯水来。” 我听见在距离我的头不远的地方,传来咕噜一声,水就沿着一条管道流过来了。空气马上就变得清爽起来,我的大脑也活跃了,我不想睡觉,我想好好享受一下清爽的空气。但是,不行,我的身心被刚才的噪音搞得太疲倦了。再兴奋也得睡觉,这一切都由不得我。可怕的噪音。我只能睡觉了。我心里非常地清楚,用不了多一会儿,我依旧会被那个叫噪音的东西吵醒。 我再一次醒过来时,不知道时光已到了傍晚。这正是门外的人们吃晚餐的时候。家里好像来了许多人,除了爸爸和妈妈的声音外,又多出了陌生的声音。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都在为一件事说着自己的理由。我凭着感觉,渐渐猜测出门外众多陌生人的身份了。除了爸爸和妈妈外,多了爷爷和奶奶,还有叔叔、婶婶。 他们在争论我妈妈的营养问题。在这个特殊时期,妈妈的营养变成了一个异常繁琐和复杂的问题。 妈妈的营养,就是我的营养。妈妈不想吃饭,但是,大家都坚决地反对,说妈妈不吃怎么行?不是她一个人想不想吃的问题,而是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饭的大问题。 我很认真地倾听他们的讨论。准确无误地说,我是在感受着他们热烈的争论。爷爷的话少,说出一两句,就让大家沉默半天。奶奶就是听爷爷的,还不停地警告大家:“刚才孩子爷爷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奶奶说的孩子无疑指的是我了。我心里很受用。我已经提前在这个家庭里有了位置,很重要的位置。 所以,我有点儿急着想推开面前的门,走出去。 叔叔和婶婶说话的语速太快,让人摸不着头脑。说白了,他们提供的营养信息量太大,让人无法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正确性的选择。他们说出的营养品的名字听上去像是化妆品的名字,太花哨,让人不敢吃。所以,早就想打断他们说话的爷爷终于开口了:“都闭上嘴巴。让孩子的爸爸说点什么!”
爸爸原来一直沉默不语。他在说话前,还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一个人说话前先清理自己的喉咙,一般都是在比较隆重的场合要说出重要的话。 爸爸说了下边的话,果然出语惊人:“我觉得孩子的妈妈应该多吃一些生发的药。”我感到外面的空气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了。 我感到我的房间抖了一下,其实是妈妈被爸爸的话气着了:“我的头发很多很厚,我吃什么生发药啊?” 爸爸说:“我的头上没几根发呀!我担心孩子受了我的遗传,头发少怎么办?” 妈妈说:“我吃的补药够多了,我不想再吃乱七八糟的药了。” 爸爸说:“我儿子是个秃顶就惨了。” 我估计,爸爸在说这句话时,脸上一定浮现着一种凄楚的表情,要不然不能使妈妈坚硬的心肠软了下来:“那就少吃点儿生发药吧。我这可是完全为了孩子。” 妈妈的话刚刚说完,爸爸就拿出了药送到妈妈手上:“你先把这两粒吃了。从今晚开始,每天两次,一次两粒。” 妈妈说:“这绿色的药片是什么?” “当然是生发药了。” “原来你早就弄到了生发药?” “等儿子走出来,一切都晚了。做任何事情,必须要做到前面。”看来,爸爸的早年秃顶,对他是个沉痛的教训。他不希望这种灾难再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听到咕噜一声,一股水冲着两片绿色的东西,沿着食道冲向我了。我猜,这两片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生发药了。我感到了那两片药在水的作用下迅速溶解,又分解成更小的颗粒,沿着更细小的通道,逼近了我。我无法阻止它们接近我的身体。 我感到在接触到生发药的分子时,我的头顶上出现了灼热感,不一会儿,我的头皮又有点儿发硬了。那感觉接近封冻、板结、僵死之类的形容词。这令我一点儿都不舒服,很不舒服。 妈妈在第二次吃这种绿色药片时,我哭了。当所有的孩子走出第一道房门,兴奋地大哭时,总是被武断的大人们说成是我们的第一声啼哭。对这种说法,我很反感。在大人们欣赏孩子们的这一声富有纪念性的哭叫时,我已经提前哭泣过多少回了。 大人们在不真实的事情上,投入了太大的精力。有一天,我如果跟大人们严肃地就这个问题讨说法时,大人们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他们会用一句“都是鬼话”,轻易地结束一场百年冤案。 接下去,我感觉门外的人都去吃饭了。因为,他们说话的次数相对变少了。有两分多钟的时间,没有人说话。可能人人都朝妈妈的碗里夹菜。妈妈说:“我碗里都冒尖了,怎么吃得下?” 爷爷说:“多吃点没什么坏处。” 叔叔说:“你可是两个人吃饭。” 爸爸千方百计在哄着妈妈吃东西:“再吃一口。” 妈妈似乎是在拒绝。 爸爸永不放弃:“最后一口。” 妈妈说:“照这么吃下去,我的儿子生下来,准有八斤。” 爸爸说:“我的理想是,儿子一生下来,突破十斤大关!”这句盲目乐观的话,让大家像过年一样忙碌起来。 这时,奶奶可能拿来了软皮尺,坚持要给妈妈量量肚子的周长,以便判断我出生时的重量。 爷爷对奶奶说:“你眼花了,看不准尺寸,让孩子爸爸看。” 爸爸量过之后信心十足地说:“孩子生下来达到十斤,不是太难的事。” 我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傻傻地想,大人们盼望我走出那扇门就达到十斤的体重,究竟为了什么?实在是想不清楚。 我急于要走出房门的特征是醒着的时候多,睡眠的时候减少了。另外,我感到自己所呆的空间小了。我企图施展自己拳脚的时候大大地增多了。我的行为令妈妈又焦虑又惊喜。爸爸在这时候表现出的幼稚和可笑让人会怀疑他的智力有问题。 爸爸握紧拳头说:“如果能晚生几天,突破十斤大关就十拿九稳了。” 妈妈似乎也受了爸爸的感染,说:“生个十斤的儿子就好了。” 我可不管这一套,我该出门时就要走出门去。快到我出门的日子,我给妈妈施加了压力。 我在窄小的空间里拳打脚踢。 妈妈在沙发上正看一本休闲杂志,她突然间就感到了腹部的阵痛。她恐惧地喊了一声之后,爸爸就找来了几个邻居,把妈妈从五楼抬了下去,用车送到了医院。 我提前一个星期要出门。 爸爸在长长的走廊里瞎转悠,埋怨我这么急着跑出来干什么! 我想说,你让我继续待在那么小的房间里目的何在?你也太虚荣了吧? 妈妈一时半会儿生不下我,躺在产床上大喊大叫。那时,走廊上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都急得乱转。 没想到,爸爸的脸上多云转晴,突然说了一句话:“孩子难生,我估计,他的体重有十一斤吧?” 奶奶悲喜交集地感叹:“多大个的孙子啊。” 叔叔可怜的想象力让他的两只手比画成西瓜大小的样子:“我侄子的脑瓜该有这么大!” 婶婶说:“脑袋大小不重要,关键是要聪明。” 爸爸插了一句:“脑瓜子不大,能聪明吗?”看来,爸爸的真理就是一道简单的算术加法,大头加重量,等于优秀。 在这个时候,妈妈又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我所在的小房间抖动起来,氧气也明显不足了。我真的要出门了。我听见了手术刀剪子钳子撞击金属托盘的声音,那种声音令我胆战心惊。医生和护士们做好了给妈妈做剖腹产的准备,万一生不下来怎么办? 我还没见过面的家族成员们,此刻都拥挤在产房的门外,像长颈鹿一样抻着脖子,焦急地等着我出现。 我觉得门外太吵了。能不能安静一会儿。难道,我一踏出面前的门,就要在如此乱糟糟的环境中生活下去了?感觉不妙。
二 形象大使 我不管医院的权威大夫怎么决定,也不想管妈妈生产我的能力如何,我只有一个欲望,极为强烈的欲望,我要自己推开面前的房门,走出去。 妈妈在努力,我也在使劲。 我可不想让冷冰冰的大夫用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妈妈的肚子,直接把我从睡了近十个月的温暖的小房子里拎出来。我还没忘记跟小房子做短短的告别仪式。因为有一种力量让我来到了门前,这可能是我在小房子里的最后的时间了。 我听见有人说:“他出来了。” 在这个时候,我停顿了一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犹豫。我对门外如此嘈杂的声音深怀恐惧。 门外又有人说:“他的头很大。”说的是我的头。说不清是赞赏还是忧虑。 另外的一个人说:“再使点儿劲儿!”这肯定是对我的妈妈说的。我听见妈妈的嘴里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已——经——使——劲——了!我——真——的——没——劲——了!” 那个冷若冰霜的大夫又说话了:“没劲儿了就别说话了。一说话就更没劲儿了!” 妈妈就只能握紧拳头暗使劲儿了。 我不能再迟疑了。我已经把妈妈折腾了近十个月,还能让妈妈把最后的一点劲儿都耗尽吗?再说了,门外的一切也太新鲜了。我开始使劲儿。觉得自己的头是大了些,没有多大的进展。我又一使劲儿,恰好在此刻妈妈也憋了一口气并用了力气。我一下子就来到了门外。 我不敢睁大眼睛。光线太强烈了。第二个感受扑面而来,这房子真够大的。紧接着,我听见几乎所有看见我的人都哇了一声。 “这孩子的头,太大了。” 我被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来苏水味的护士抱着,来到产房的一个小窗口前,让等在外边的已经快疯了的一家人看看我。我第一次大胆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小小的窗口外面挤着好几张脸,变形的脸。 我在小窗口一亮相,就引得外面的人一阵乱叫。我把眼光落在一个年轻的却是秃顶的人脸上。我断定,此人肯定就是我的爸爸了。爸爸的眼睛里有泪,并不停地喃喃自语:“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他的头可真大呀。我的儿子真为我争气啊!” 我做了什么,得到爸爸如此的赞美?就是因为头大吗? 我被护士暂时抱到了监护室。我朝右看,一个跟我前后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孩儿躺在另一张小床上,他也用好奇的眼睛瞪着我。我觉得他的头好小,他可能觉得我的头好大。我们两个就互相瞪着,满足着各自的好奇心。我欣赏着他的小脑袋正在兴头上,他突然间就哭了。他哭得我毫无准备,吓了我一跳。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小脑袋瓜子一哭,拉开了哭闹的序幕,一屋子的孩子跟传染了一样,都哭上了。
我不哭,我的眼睛和耳朵忙不过来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大合唱,它把我弄得很兴奋。我那时单纯地想,来到这个世界,听一场婴儿大哭,也值了。他们想哭了,所以就哭了。想在同一个时刻哭,就来一场大合唱。 有两个护士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挨个床巡查了一遍。没查出哭闹的原因。其中那个长着时髦单眼皮的护士留神地注视着我,对她的同伴说:“只有大头没哭。”于是,我的床前上方就悬着两个头戴白帽子的人脸。我也看着她们。她们看着看着,两张脸就歪了起来。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一种欣赏的姿态。 我正在被人欣赏,被外人欣赏。这时,她们两个可能是想更近地观看我的大脑瓜子,就把两张脸凑到我的脸前了。 我的鼻孔里除了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又多了混合的化妆品味道。她们两个人擦的不是同一品牌的化妆品。 这种难闻的味道令我难以呼吸。我的脸感到涨了起来。 那个单眼皮的护士对另外一个护士说:“我们吓着他了。” 她们直起了腰,同我的鼻孔拉开了一定距离,化妆品的味道自然就变淡了。我的呼吸畅快起来,脸色大概也恢复了。 那个单眼皮的护士恋恋不舍地望着我的脸说:“这男孩儿看上去很幸福呀!” 我的嘴巴咧了一下。她们误解了我的表情。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被严严实实包裹了三层才抱回家里。包裹里的空间,比在妈妈的肚子里大不了多少。在路上,虽然太阳高照,我却依旧在暗中。如果,家人敞开包裹的一个小角,只需一个小角,我就能提前看见天空了。 我不觉得自己的长相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可还是吸引了不少的邻居和家人的亲朋好友。他们主要是来看我。看完我,就留下了一大堆的话,好话和恭维的话,然后就去饭店聚餐了,剩下妈妈一个人陪伴着我。 只有我和妈妈两人时,妈妈也不肯饶我,仍在继续刚才被人提起过的恭维话:“有个阿姨说了,你的长相有福气。有个叔叔说了,你将来是个有出息的人……” 我开始咧嘴。 妈妈没看见我的反抗。她借别人的口,肆意加进自己的想象,反正是好话,都是说给儿子听的。 我把肚子里的奶吐出来了。那奶是十分钟前吃的。妈妈一边忙着给我擦,一边说:“都吃了十分钟了,怎么会吐出来了?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在家里对妈妈的恭维话正表达自己的反感时,万顺酒楼里也发生着一件跟我有密切关系的事情。爸爸在频繁地举杯,感谢大家来看望他的儿子。当时在座的有个资深广告人,他正为一家新的乳品厂的奶粉做广告策划。他在席间沉默寡言,让我爸爸感到奇怪,过去,他可是抢话说,没人打断他的话头,他会把话头抛到下个世纪。他有美名,都叫他广告绝。 我听着这个名字,怎么听也不像人的名字。 爸爸问他:“广告绝,怎么啦?有心事?” 广告绝出语惊人:“我想借你的儿子用一用。” 当时,爸爸感到嘴巴里的舌头都不属于自己了,捋不直:“你说……什么?借……我的……儿子……用用?” 广告绝的话毫不含糊:“这有什么奇怪。国家同国家之间都能借用卫星,借用一下你的儿子有什么不理解的?” 广告绝想让出生不足二十天的我充当一种乳品的形象大使。理由是,我的外貌看上去很“幸福”。会让所有生了孩子的母亲看了我的广告,都对这种乳品产生无限的信赖和憧憬。可笑的是爸爸,弄懂了广告绝的意思后,激动得把手里的酒杯失手掉在了地上。 接下去,就是我如何出镜了。比如,是否在灯光设备齐全的摄影棚里进行,妈妈坚决反对,因为我太小,不宜出门,免得受风。那么,就只能在家里进行了。爸爸和妈妈在跟广告商谈一些具体事宜,我躺在另一间屋子里美美地睡大觉。最后,他们在谈到一件事情的时候,双方都高兴起来,那就是在说到我应该让身体全裸地进行拍摄。商家广告代理人说,我的身体最具有说服力。我的身体健康而又真实,不像有的广告,弄一些假孩子假屁股在镜头前乱晃一通。让人不知道是在做营养品广告还是在做塑料屁股广告。爸爸和妈妈说,他们为拥有这样的裸体儿子感到骄傲和自豪。 他们预计三天拍摄完成这个电视广告。乳品的名字让我不舒服,叫“必须吃”乳品。再配上我的裸体,你不吃就会心里感到吃了大亏。 拍摄时,我不配合。镜头一对准我,我就开始咧嘴巴。一喂我“必须吃”乳品,我就吐。让“必须吃”乳品顺着我的腮帮子往下流,把我身下的红色衬布搞得一塌糊涂。让工作人员又擦又洗。妈妈心疼我了,说:“还是让我儿子吃原来的奶粉吧。”导演说:“行,吃别的奶粉,配上‘必须吃’广告词一样。” 我听见导演这么说,连原来吃惯的奶粉也拒绝吃了。 所有人都在哄我高兴。我没法高兴。所有人都希望广告顺利完成,而这件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我想表达自己的情绪。就在他们认为我的表情和状态都不错时,导演刚喊了一声:“开机!”我就不客气地对着镜头撒了一泡尿。那个大胡子的摄影师想给我来一个大大的特写,我就撒了他一胡子的尿,让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我笑了。 导演马上喊:“他笑了,抓住时机拍!” 大胡子摄影师嗅着我的尿臊味,刚要进入状态时,我的笑已经胜利结束了。大胡子摄影师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我要洗一下脸!” 他一说这句话,我又乐了。 “必须吃”乳品广告还是拍完了。我在电视上常常看见自己的裸体表演。每到这个时候,我拒绝吃奶,拒绝任何品种的乳品。 妈妈苦恼地说:“我真不知道儿子要吃什么?” 我就用没牙的嘴咬自己的手指头。
三 头发有故事 先说我的名字,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在上户口之前,我的名字被家人改了数次,定不下来。我最后该叫什么名字,惹得一家两代人天天吵嘴。为了我的名字废寝忘食的是爷爷,这是他退休之后最劳累的时候了。他常常在凌晨三点钟从床上突然间坐起来,戴上老花镜查字典。爷爷爱选择一些山、松、石、河、天之类的字。他认为一个男孩子就该叫这样的名字。爸爸爱在另一种字眼里转圈子,什么杰、智、锐、浩、英之类。奶奶和妈妈插不上话,就只能看着爷爷和爸爸吵红了眼。最后,妈妈出了一个主意,让大家都接受了。妈妈说,让爷爷和爸爸都把各自喜欢的字分别写在小纸片上。为了公平,让奶奶把这些写字的纸叠好,让妈妈把它们撒在我的周围,我抓起哪个,就叫哪个名字。 他们做这件事时,我感到他们非常有兴趣,也非常有瘾。我的眼睛有点儿发呆,用大人的话说,叫漠不关心。 他们把写有字的纸片扔在我的身体旁边。家中所有的眼光都紧张地落在我的手上。我不去抓那些纸片,两只手在天上乱晃。爷爷说:“他在抓天。他该叫天字的。”爷爷开始沾边就赖了。 爸爸坚决反对,说一切都该按照规定好的去做。 这个时候,我放了一个响屁,落在我屁股旁边的纸片就被吹跑了。爸爸捡拾起那个纸片,打开一看,是锐字,他马上说:“儿子应该叫锐字!” 爷爷喊道:“按规定办!” 爸爸刚要辩解,我撒了一泡尿,尿湿了好几个纸片。爷爷大笑起来:“你把孙子尿湿的纸片打开看看,该叫什么名字?” 我的一个响屁再加上一泡及时的尿,便结束了这场严肃的游戏。 有一天中午,妈妈躺在我旁边睡着了。当她醒来时,惊叫了一声。她看见我满嘴是土。我的嘴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很快乐。妈妈除了清理我嘴巴里的土,还要马上找到土的来源。她马上就发现了在离我很近的墙上有个小小的洞。 妈妈心急火燎地清除了我嘴巴里的土,我就开始哭了。那是一场马拉松式的哭泣。谁也无法阻止我的哭喊。 爸爸在回家的楼梯上就听见我的哭叫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家里,问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就说了事情的经过。爸爸诧异地说:“土?” 爸爸嘴里的土字一吐出来,我就不哭了,满脸希望地望着爸爸。爸爸说:“以后让儿子离墙远点,不然,要出事的!” 我咧开大嘴又哭上了。 这时,机警的妈妈试探性地说了一声:“土!” 我的脸转向妈妈,不哭了。妈妈见状,有点伤心地说:“孩子喜欢土呀!” 我长舒一口气,等待妈妈的举动。妈妈说:“儿子,只要你高兴,妈妈给你弄土去。”我把手指头塞进嘴巴里,两眼爱恋地看着妈妈。 爸爸气急败坏地对妈妈说:“有给孩子玩土的吗?” 我冲着爸爸的脸哭,目的非常明确。爸爸再弱智,也该稍微弄懂一些我哭泣的原因了。我确实爱土呀。 为了证实这一点,妈妈真的弄来了土,先装入一个塑料袋子里,再用一个布袋子裹上。想想,仍不放心,再裹上一个布袋子,放在我的手上。我抓住装了土的小袋子,伤心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我开始把土袋子放下,抓起来,放下,再抓起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手舞足蹈。 爸爸愁眉苦脸地说:“总不能叫孩子土吧?姓陈,名土,叫陈土,听上去怎么这样不舒服?” 妈妈说:“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别人没这么叫的,不会跟人家重名。” 爸爸故意眼睛望着窗外,嘴里却说:“陈土!” 我叫了一声。眼睛盯着爸爸。 爸爸惊奇地说:“他还真的答应。陈土!” 我知道爸爸在叫我。我又叫了一声。 爸爸说:“这名字可是儿子自己要的,跟我没关系。” 爷爷知道我的名字叫陈土后,先是咳嗽了一阵,把脸憋得通红,把气喘匀了,才问道:“这名字是谁定下的?” 爸爸知道爷爷的火是冲着他去的,他一脸无辜地说:“爸爸,你别看着我,这名字不是我起的。” 爷爷说:“笑话,不是你起的是谁起的?” 爸爸说:“是你孙子自己起的。” “说屁话!” “你别骂人。这事跟我没关系。”爸爸说完,就躲出去了。他觉得在给我起什么名字的问题上,他没输给爷爷。所以,他躲到门外时,开始偷着乐。 爷爷不能放下这件事,转头就盯住了我的妈妈:“为什么叫陈土?” 妈妈说:“你孙子正哭着,一叫陈土,就不哭了。” “天底下会有这种奇事?我不信。”爷爷站在我的床前,两眼瞪着我,像看一个怪物,他先是不吭气,就那么瞪着我。我不理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 爷爷突然间就喊道:“陈山!” 我不理睬爷爷。我正用嘴唇含住装土的袋子。 爷爷又喊道:“陈松!” 我把装土的袋子从嘴里吐出来。 爷爷大大降低了音调说:“陈土!” 我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爷爷,嘴巴里吭了一声。爷爷呆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慢慢抬起了头,对我说:“陈土啊陈土,你自己咋会喜欢这个名字?” 我笑出声来。看见爷爷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真的很快乐。 我的名字叫陈土。户口上也是陈土。爸爸上户口时,户籍管理人员是个年轻女士,一再追问:“哪个土字?”她不相信现在的孩子会叫这种名字。她认为给今天的孩子起名字,光在字典上找已经落伍了,应该把目光落在国外,比如说叫陈雄一郎,叫陈子不二雄,还可以叫陈瑞克,陈约翰什么的。什么不比陈土好听啊? 这一通话说得我爸爸两眼直冒傻气,拿着户口簿就逃了。 让全家人提心吊胆的是我的头发。我在十个月时,头皮上只是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谁看谁都说那不是头发,只是胎毛而已。全家人就整日扒拉着我的头皮猜谜,是胎毛呢,还是头发? 爸爸在大马路上看见有人抱着小孩儿,就赔着笑脸凑过去,要看看人家的孩子多大了,主要是想看看人家孩子的头发长多长了。看完后,就在心里默默地跟我的头发做一下比较。 可笑的是,全家人希望我的一头绒毛演变成未来的黑发。不久,我的一头绒毛不仅没有变粗变黑,反而褪了。它们显得很柔弱,经不起时间的风雨。我的一头绒毛在全家人的叹息中褪了。全家人就开始盼望我的头顶上生出黑发。 在我过一岁生日的那天,我还是个标准的光头。 爸爸有个多嘴的朋友来家里玩,一看见我就说:“老陈,你为什么要把儿子剃成一个大光头?” 爸爸没回答,他想躲开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但是,那个朋友教训起我的爸爸来:“孩子这么小就剃头绝对不好。还剃这么光,赶时髦呀?你以为在陈土这一代光头明星还吃香啊!告诉你,可别把我们的陈土毁了!”
我看见爸爸的头沉沉地垂在自己的胸前,抬不起来。爸爸好可怜啊。那朋友洞察力太差,以为他的一番话令我的爸爸陷入了反省,就来劲儿了,没完没了地说上了,一边说,一边喝茶,还不停地叫我妈妈给他的杯子里加水。他以为他立功了。那天是周末,他来我们家总要跟爸爸喝点酒的。但是,爸爸在心里已经取消了这顿酒,爸爸用沉默在下逐客令。按照往常的习惯,这酒在下午六点钟就该喝上了,可是,到了七点钟,爸爸的那位朋友还没看到有喝酒的迹象。他肯定在想,今天的酒可能要推迟一些时候了。到了晚上八点钟,爸爸的朋友还没看到喝酒的希望,就有点儿坐不住了。他面前杯子里的茶水也干了,也没人再给他的杯子里添水。爸爸的这位无辜的朋友站起身告辞了。爸爸也没从沙发上站起来送送。朋友走后,妈妈埋怨爸爸:“你今天的事做得太不近情理了。” 爸爸已被压抑几个小时了,突然就喊叫起来:“谁能理解我的痛苦!” 爸爸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哆嗦了一下。妈妈说:“你吓着陈土了。” 爸爸就走到阳台上,用巴掌拍打阳台的水泥台,狠狠地拍。 我突然就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在那一瞬间,爸爸显得很可爱。但是,爸爸还没从自己的坏情绪中走出来,就瞪着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我的嘴巴开始咧了。因为爸爸不在水泥台上拍自己的手了。妈妈说:“你就接着拍吧,为了让陈土高兴,就牺牲你的手吧。” 爸爸委屈地说:“我也太倒霉了。” 我开始哭。 爸爸就继续在水泥台上拍打自己的手。我看着爸爸的动作,心里就涌出了无限的快乐。爸爸受不了了,他的手不能再拍下去了,他的手疼。他从脚上拽下自己的一只拖鞋,用拖鞋底在水泥台上拍打。 我不愿意。手和鞋底敲打水泥台的声音绝对不同,我不允许爸爸随便地应付我。我开始哭泣。我躺在床上在争取自己的快乐。 妈妈对爸爸说:“陈土让你在做事情时,一定要认真,不能掺有水分。” 爸爸就只好继续用自己的手拍打了。这样,我和妈妈都笑起来。 我的头发确实是件困扰全家人的大事。爸爸和妈妈带我去了许多家医院,医生专家都说没什么问题,只是说这孩子的头发生得比别人晚一些罢了。 有一天夜里,妈妈给我翻身时,惊叫了一声。她在我的后脑勺上发现了一根两寸长的头发。它被我压在脑后,没有被别人发现。 第二天早晨,我会走路了。 在医院里,爸爸和妈妈让医生看我后脑勺上的那根奇怪的头发。一个医生看了半天,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医生的身后又跟了一个医生进来。两个医生围着我的脑袋转圈,他们的眼睛里显得很迷惘。爸爸最心急,不停地问:“我家陈土的头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年岁大点儿的医生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爸爸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这么说,我家陈土的脑袋能不能生出头发,你们搞不清楚?” 妈妈在一旁捅了一下爸爸:“你急什么?” 年岁大的医生看了看我爸爸的头说:“也许……是遗传的关系?” 这一句话就把爸爸弄急了:“什么遗传?我小时候长着满头黑发,过了三十岁才开始脱发。现在的问题是,我儿子一岁了,只长出一根头发,一根,我搞不懂,你们医生也搞不懂?你们是医生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的医生用缺乏耐心的眼睛瞪着爸爸。他的一双穿着锃亮皮鞋的脚尖,焦躁地敲着水泥地面。我当时正被妈妈抱在怀里,我要求下地。妈妈就放下了我,她也累了,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我走了几步,站在了年轻医生的身后,掏出我的小鸡鸡,从容不迫地在那双锃亮的皮鞋上撒了一泡尿。年轻的医生先是叫了一声,然后朝卫生间跑,干净的走廊上清晰地留下了一行湿脚印。 妈妈站在卫生间门外,隔着那扇门对里边的年轻医生赔礼道歉。 在医院大门口,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人时,爸爸用手捋着我后脑勺上的那根孤发说:“你小子长本事了。” 妈妈说:“这叫本事?你会夸儿子吗?” 在我一岁到两岁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后脑勺子上飘着那根孤发跑来跑去。全家人每天晚上都要检查一下,我那根头发还在不在。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担心遭到意外。它最长时,达到了六寸。 有一天,我后脑勺上的那根孤发竟然没了。全家人围着我,只会说一句话:“那根头发丢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的后脑勺上也不长眼睛,哪里看得到?” 爷爷采用的是启发式教育:“陈土,告诉爷爷,今天在外面玩时,都有谁摸你的脑袋了?” 我说:“没人摸我的后脑勺。” 爷爷不信:“再想想,没人动你的后脑勺?” 我说:“我想起来了,我的后脑勺没人动,我把小仪的辫子拽乱了!她还哭了。” 我两岁生日时,全家人都吃惊地发现我的后脑勺上长出了两根头发。按着一年只长一根头发的数量计算,把我们全家人都算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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