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黑麂的爱情故事》封面
一年秋天,考察队进入黄山西侧,想揭开山民们传说的“天马”之谜,同时想了解梅花鹿、相思鸟等的秋季生态。我只是名编外队员,受职业编辑工作的制约,经常不能和他们一道出发。 这次也是两天后才乘长途汽车,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在夜幕垂临时,赶到了考察队的营地。谁知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营地里空空如也。那时条件差,所谓营地也就是借用山村群众家的两间闲房。 房东提着灯领我进去,说是桌子上有队长留给我的信。 信很简短,说是来后情况有了变化,时间又紧,无法等我。他们已分头去进行各自的考察任务了,约定7天后来这里汇合。因为人手太少,队长希望我去重阳岭找猎人小张,了解黑麂在这一带的分布、生态,如能捕到一只活的,那就立了一大功;如果因为困难太多,则可以选择一个组,去追上他们。 关于猎人小张,考察队的老队员有很多传说,张大伯说的眼力是一则,“动物园的老虎、狮子都是牲口”的名言,也是他说的,除此还有其他种种神奇本领。我觉得还是和他一起生活,才能真正了解,这也是我决心来找他的原因之一。 早晨被一阵鸟鸣声唤醒,窗外映着淡淡的霞光。我刚出房门,一位憨厚、圆脸、敦实的青年已迎面走来: “对不起,不知道你要来,回来晚了。” 虽然同住在一个大门里,我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说实话,他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个朴实的山民,不像猎人。 我说明了来意,他一声没吭,只是问了问他熟悉的程教授、李教授的情况,然后就说吃了早饭就上山。随着他的眼神,看到张大妈正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桌上。 小张却没有吃早饭。说是给猪剖膛时,吃了一大块热乎乎的猪油,后来又吃了两大碗猪杂,现在一点不饿。 看我满脸的惊愕,张大伯说,他的师傅行猎时,不管在山野要待多少天,从来不带干粮。打着野物,先削一块活肉烤一烤,就是一顿美餐,耐饥、壮体。我只有更为惊奇的份了。 说到猎人,我也认识几位。但这位小张,显然是我尚没接触过的。 我们出门,太阳才刚刚升起。无垠的山峦在初阳和晨雾中,如大海中群岛罗列,重阳寨笼罩在彩霞迷离中。 看他背了支土铳子,腰上别了把柴刀,这是山民们上山必带的装备。 我说: “要活的麂子。” 他说: “不像前几年,现在要吊只麂子,又是乌金麂,哪有那样容易的事?今天只是去踩山。” 这又是当头一盆冷水。起这么大早,还不知要走多长的路,却只是去摸摸情况。 走了一段路,小张的步伐轻捷得令我吃惊,变得就连我这个一米八一的大汉,都得时时紧撵几步,才能跟上。真没想到这样一位壮实的汉子,能如此轻盈地迈步。 翻过两座小岭,小张才向山坡上林子边走去。 这是一片常绿阔叶林,多是青?栎、檫树和壳斗科的乔木,间夹着一些松树、亮叶桦。树叶已经变色,漆树的叶子已红得如火。 到了林子,小张只是看了几眼,就沿着林子的边缘走。我试探性地轻声问了一句: “不进林子?” “太费事了,也没那么多的工夫。算你来的是时候,这季节乌金麂子开始有路了,但又不是吊麂的季节。冬天,特别是第一场雪后,才是最好的时光。” 他看我那云里雾里状,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是行话。用你们的话说,是活动有规律了。它在林子里讨生活,就得走动,走动就要留下痕迹。动物也是以食为天,它吃树叶、草、野果。树呀、草呀也就留下它的踪迹。要不到哪去找野物?几年前,麂子多,一个冬季要吊三四十只。”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走看看。 考察队有条纪律,在野外进入目的地时,不允许大声说话,以免惊动野兽。其实这是从猎人那里学来的,他们行猎时,有句行话:“哑巴是个宝。”刚才已说得够多的了,现在只好抱个闷葫芦跟着他跑。 这片林子一直延伸到山顶。到了以针叶为主的地段,小张说: “它不喜欢松树林,看来这里货不多。这些年麂子的日子也很难过。大家都在砍树卖钱。就像人没有了家,没有了地,怎么生活?正是这样,我也愿意跟你们跑。” 看来,他是从林缘地带麂子采食的情况得出了判断。食草动物每天要采食大量的树叶、各种草本植物、树果。 我们又转了两片山岭,虽然看到了野猪、獾子、豪猪的足迹,但依然没有发现麂子的踪影。时间已是下午3点多了。 小张说,回吧。乌金麂喜欢在早晨和黄昏活动。起早才能看到它们留下的新鲜足迹。 一连3天,几乎把这周围的山岭全跑完了,仍然没有黑麂的踪影。我甚至起了疑心,要么是他吹牛,要么是在骗补助费。那时我们请猎人,每天付8角钱的误工补贴。这样有名的猎人,在黑麂产地,怎么可能一连3天连根毛也未见到?于是我决定深夜狩猎。 有脚步声。 是的,确实有脚步声。 谁在深夜到这地方来? 月光中来人的身影已显出,让我真是又惊又喜啊! 来的是小张! “够格!有胆量!” “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也没说不再来呀!跟有胆量的人在一起打野猪,总让人放心一些吧!” “你这个鬼家伙!是有意考验我?”我在他身上狠狠地擂了一拳。 他憨憨地笑着。 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以后的几天,他的话也多了,还常常像个孩子似的搞些小的恶作剧,让我吃点小苦头。 月亮已过中天了,长时间的潜伏,你才能体会到狩猎中“狩”字的含义。 似乎只打了个盹,就听到后院有了动静。昨夜太劳累,真想再躺一会,但一想到和小张刚建立的友谊、诱人的黑麂,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 出了寨子,应该向北,他却一拐脚,往东边走去。 我问是不是去追昨晚发现的黑麂。他说麂子活动范围大,还要再去找麂屎,今天去找它走的路。 尽管我已承认他是个很不错的猎人,但对他如此自信,仍是有些狐疑。 只顾赶路。翻了两座小岭后,他才开始放慢脚步,观察起周围来。 深秋的高山,已有了一层白霜。万木都在开始变色,小树、小草,为保存越冬的营养已开始落叶、枯黄。应时的野菊却开得无比灿烂,金黄的、淡紫的、纯白的,在秋叶凋零的野坡上,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大自然的万物,总是各领春夏秋冬四季的风骚,有生有息。即使是四季常青的阔叶林,在春末夏初也要变色。 终于发现了黑褐色的粪粒。 我连忙捡了起来。小张说: “你别费心了,那是毛冠鹿的。” 我很不服气,反驳他。
他说: “毛冠鹿个子小,没黑麂大,粪粒也小。” 我说: “比昨晚的不小,你又没拿尺量过。” 他从怀里掏出昨晚捡到的粪粒,往我手里一塞。用不着放一块比,它确实大。可我还是不服气: “不能是黄麂、梅花鹿的?” “论个头,黄麂比毛冠鹿大,但还是没黑麂大。梅花鹿的粪更好认,雄鹿的像瓜子瓣,母鹿的像枣核。三个都是鹿科动物,可个头、秉性都不一样。常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嘛!” 我虽无话可说,但他那充满自信、还有点洋洋得意的神态,使我决定刺他一句: “没想到你还是野兽大粪专家!” 他更是一本正经地说: “你以为猎人是随随便便当的?我师傅教我,先从懂鸟言兽语开始。认足迹、认粪可是大学快毕业的课程。要不,猎人到哪找到野兽?漫山跑,见到兔子打兔子,见到老鸹就放枪,那是不入流的瞎耍! 真正的猎人规矩多着哩,能写一大本书!我师傅就能根据客人点的货打,要虎不打豹子。要三叉茸,不打二角的鹿。要活的,牵来抬来的是活蹦乱跳的。” 小张的话,让我想起王教授曾对我说过的,一个优秀的猎人,就是一名猎获对象的生态专家。考察队要依靠他们的帮助,才能搞清所考察动物的生态。 但越是优秀的猎人,又越是自然保护的潜在的最可怕敌人。再珍贵、再狡猾的动物,再强大的动物,大象、狮子也不是他们对手。我们搞自然保护,既要依靠他们,又要向他们宣传对野生珍贵动物的保护,对自然的保护。想到这些,我心间涌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滋味。 小张在林子边停下了,正察看着草丛。那里满生着白芨、葛藤、悬钩子。叶子上的白霜的残迹,表明了有动物在清晨从此经过,扯吃了不少葛藤。 他说,黑麂留下路影子了,跟着往前找吧。这季节,它特别喜欢吃葛藤,含淀粉多。这片林子中栗树、橡树又多,你们叫壳斗科的树。这时种子落地了,是它的主粮。它喜爱食物丰富、隐蔽地又好的地方。 看来,他已多方接受了考察队的影响。 我们循着黑麂的路影子跟踪,不多的路,就发现一棵栎树树干下有异样:距根部约40多厘米的位置,树干上的苔藓、寄生的小叶藤被来回擦去了一大块。两三步的地方,有些土被趵起了,小张用手一扒,露出几团黑褐色的粪粒。 “这才是黑麂的!” 其实,他不说,我已在心里认账了。 他又从怀里掏出昨晚捡的,反反复复地比较。我也看出,是同一只麂子拉的。小张说: “你到树干上看看,有没有潮湿的痕迹或黏黏糊糊的东西?” 这不难,很快就找到。苔藓被擦去,树干上留下的树皮像是一张纸。 “你凑上去闻闻?” 这家伙又在装神弄鬼的,我可不上当。中学做化学实验时,老师教的嗅闻气味的办法用上了。可闻了两次,都是树干上的一股青气;无奈,用手在那上面蘸了蘸,再闻,嗨,一股说不出的尿臊气。 他乐得像个孩子似的,拉起我就走: “找麂路去!” 出了林子,不往对面的那片林子去,他却领着我径直向左侧陡峭的山上爬去。那神气,就像是往他家后园去取一件东西。心里纳闷,但看他那兴冲冲、乐滋滋的劲头,也只好紧紧跟随。 山坡虽不太陡,但没有路。全是草丛和灌木,乱石中踢踢打打,每一步路,都惊起成群的小虫,蚂蚱。 有只野雉,就从我的脚边拍着大翅膀飞起,惊得我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小张只是向我眨眨眼,又向在低空炫耀着绚丽羽毛的野雉眨眨眼,好像是说;今天没心思跟你计较。 走了约两里路的光景,在一陡坡处,他放慢了脚步。 这个陡坡上全是嶙峋的乱石,只有稀疏的小灌木丛、杂草。他像位将军似的巡视一番,就向上方走去。 不久,他停下了,示意我向他靠拢。 “看出名堂没有?” 在乱石和灌木丛中,依稀有着被动物踩踏过的路影。这条路影从陡坡横向穿过,像是两片林子之间的小小通道。 我正要循着小道走,他却一把将我拉到边上,示意别踩到小径上。 走了几步,是的,有蹄印,是鹿科动物的蹄印。再走,还看到草被踩过的痕迹,有一块折断了的草叶,断面汁液新鲜。 我站在那里思索着这条兽径所包含的意思,心里豁然开朗: 是的,看来这是黑麂常走的一条小路。它只有窄窄的半尺多宽,两边不是石岩,就是密密的小树。小张说的“麂路”,大约就是这种路。它在这条路上来去有了规律,有了规律才有办法。否则,在这无垠的大山中,猎人凭什么找到黑麂、而又能让它自然上吊呢? 多年行猎的经验与智慧使他们寻找到这条小路! 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小张在那里瞅来瞅去,是在选择下吊的位置了。 等我走到他那边,一切都证明了我的领悟是正确的。他已从背篓里取出了吊弓。 他今天第一次带了吊弓,说明他从昨夜看到黑麂时就有了决定。好厉害的角色! 吊弓,其实只是一条棕绳,并不粗,但做工精细。我正在端详这神秘的武器时,眼角余光却发现他停下了,捡了几粒粪粒出神。 我连忙走了过去。 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正冒油哩!” 这云里雾里的一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你看,这粪粒上汪了一层油!昨夜捡的,我以为是纸洇的湿气。林子里昏暗,这下才看清了。” 说完,他立即站了起来。 “走,再回去看看!” 我问他,这“冒油”是什么意思? 他说: “麂子平时的粪没光彩。身强力壮的人,大便正常。麂粪冒油说明它的健康状况处于最佳时期,雄性高扬。是发情期,要找媳妇啦!” 逐鹿的猎人,就是根据雄鹿粪粒中冒油的程度,判定茸长到了哪个等级、该不该放铳了。听说间谍就是从粪便中了解大人物的健康状况的。 我有些明白了,是的,他完全有理由再去察看。 回程的路上,我一溜小跑还跟不上他。 他已在我们发现有黑麂擦痕的栎树边等着。 好半天他才似憨厚又似狡黠地笑着。我分不清那笑的真实内涵,总感到他那看似憨厚的笑容中,包含了怎么也掩盖不住的狡黠;可在他狡黠的笑容中,又总让人感到一种山民的憨厚。他的笑容经常是这种混合体,常常搞得我判断不了他的真实意图。 “今天你要大开眼界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还是沉默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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