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第三周,我开始上学了。妈妈和我费了好大劲找学校。它在好几个街区以外,我们之前从没到过那边。那个社区更干净,不像我家附近有那么多空地和空店面。 我们已经穿过好几条大街,经过一幢公寓大楼和一个公园,终于找到了学校。显然,我迟到了,操场上空无一人。我们跑上一大段台阶,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位穿制服的黑人妇女坐在桌子后面看书。我们给她看了学校的信。“穿过走廊,上两级台阶,教室是左边第一个门。”她边指边说,然后又拿起了书。 我只听明白要朝哪个方向走,于是朝着长长的走廊尽头走去。我见妈妈犹豫着,不知能不能跟我一起进来。她看了一眼保安,却不会用英文问。我继续向前走,走到台阶处,回过头看到远处的妈妈——一个瘦小的、模糊的身影,仍然站在保安的桌子前。我都没来得及祝她在工厂的第一天一切顺利,甚至没来得及道别。我真想跑回去,求她带上我,可最终我还是转过头,走上台阶。 经过一番摸索,我找到了教室,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后传来低沉的声音:“你迟到了!进来。”我推开门。老师是男的,后来我得知他是博加特先生。 “你有什么理由?”他说。 我知道我得回答他,所以猜道:“金伯利·张。” “我知道你叫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迟到的理由是什么?” 几个孩子窃笑起来。我迅速扫视了一圈,几乎都是黑人小孩,只有两三个白人。没一个中国人,没人能帮我。 “你不会说英文吗?”他问,“你为什么迟到?” 这句我听懂了。“对‘户’起,先生,”我说,“我们找不到学校。” 他皱了皱眉,然后说:“去那边坐下吧。” 我在他指定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博加特先生继续在黑板上写字。我坐得笔直,手背在身后,听着那些我根本听不懂的内容。 他看了我一眼:“你干吗这样坐着?”“对‘户’起,先生。”我说,但不知道这次又做错了什么。我看看周围的学生,他们大多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有些人身子陷得太深,都快要躺平了,有些用手支着头,有些在嚼口香糖。在香港,学生们听老师讲课时必须把手背在后面,以示尊敬。我慢慢也放松了,把手放在桌面上。 博加特先生摇了摇头,转向黑板。 中午全班都去学校餐厅吃午餐。我从没见过哪个小孩子像这些美国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大吵大叫,一个个都似乎要上房揭瓦。餐厅管理员小姐从一桌走到另一桌,大声重复着根本没人听的要求。我跟在其他孩子后面,把餐盘放在一张长台上推着走。 午餐后,博加特先生发给每人一张纸,上面印着地图。 “这是个小测验,”他说,“填上所有首都。” 有些孩子开始抱怨,有些还是写了起来。我看看自己那份卷子,又绝望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白人女孩的卷子,想知道我们需要干什么。突然,卷子从我手底下滑走了。博加特先生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我的卷子。 “不许作弊!”他说,他的鼻子和脸颊通红,像起了疹子一样。 博加特先生在我的卷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 “0”,然后还给了我。我觉得这个零发着光,那光芒全班同学都看得到。妈妈会怎么说?我以前从没得过零分,而现在每个人都认为我在作弊。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放学后打扫教室时好好表现,给博加特先生一个好印象。如果在这儿我不能成为一个聪明的学生,至少可以让他知道我是个勤奋的人。 然而,当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时,所有的孩子都跑出了教室,没人留下来扫地、擦地、摆椅子或是擦黑板。 博加特先生见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匆匆跑出了教室。 妈妈在外面等着我。见到她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拉起她的手,热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回事?”她把我的脸拨向她,“别的孩子欺负你了吗?” “没有,”我用手背擦了擦脸,“没事。”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人打你了?” “没有,妈妈。”她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我也不想让她担心。“这里什么都不一样,就因为这个。” “我知道,”她看起来还是十分担心,“你今天都干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妈妈叹了口气,放弃了问我,然后她开始教我如何独自去工厂。 第二天早上,我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待了很长时间。 “金,”妈妈说,“你上学要迟到啦。” 我不情愿地打开门,手里抓着我的薄毛巾:“我不舒服。” 妈妈担心地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了?” “我肚子疼,”我说,“我觉得今天应该在家休息。” 妈妈盯着我看了看,然后笑了。“傻孩子,你为什么说谎?你一定得去上学。” “我不去。”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用毛巾擦脸,试图掩饰。 “其他孩子对你不好吗?”她慈爱地问。 “不是学生,”我盯着卫生间满是裂缝的门说道,“是老师。” 她看上去将信将疑。在中国,教师是被高度尊敬的。“你说什么?” 我告诉了她整件事的经过:博加特先生昨天如何纠正我的口音,如何为我不懂的事情大发雷霆,还认为我作弊,给了我零分。我再也忍不住了,任泪水滚落,但又努力克制,没让自己泣不成声。 我讲完以后,妈妈沉默了。她几番变换口型,最后迟疑地说:“也许我可以跟他谈谈,告诉他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学生。” 我雀跃了片刻,可随后我想到说不了几个英文单词的妈妈跟博加特先生对话的情景——这只会让他更加看不起我。“不用了,妈。我会更努力的。” “我相信,如果你像以前那样用功,他一定会再给你一次机会的。”她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脸颊贴着我的头。 我靠着妈妈,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我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跟妈妈谈完博加特先生以后,我做出了任何明智的孩子都会做的决定:逃学。 妈妈不得不让我独自去学校,但凡她还打算按时完成工作,就必须尽早赶到工厂。她无法继续送我了。 “你认识路吗?”妈妈问,“你放学后要用的地铁币带了吗?” 要撇下我一人,妈妈其实很不放心。好在我们已经去过学校,知道路线实际上很简单。我们先走到了她要上车的地铁站。妈妈在入口处犹豫着,我把握十足地点点头,然后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她刚刚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就躲到街角,绕个弯回家了。 天气很冷,我却出了一身汗。万一撞见博加特先生怎么办?万一我们班里哪个孩子认出我怎么办?我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 我拉开厚重的公寓门,走进那个黑洞,感觉浑身不自在。我缩在脏脏的客厅里,仍然穿着外套,微弱的阳光被黑黢黢的窗户阻挡在外。我以前从没真正独处过。坐在床垫中央,我觉得安全些了,至少能在蟑螂爬到我身上之前看到它们。在空荡荡的、幽暗的门廊处,什么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当厨房里糊窗户的黑塑料袋沙沙作响时,我想到小偷撕掉胶带爬进窗户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炉子着火、卫生间有鬼、老鼠袭击我、妈妈忘了带东西回来找……跳窗而逃是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 房间阴冷潮湿。那个冬天是纽约历史上最寒冷的冬天。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太冷、太害怕,我打开了小电视机,里面的声响把我带进了一个充满柠檬清新剂味道的世界。 “30天内,让你的词汇量翻 3倍,”一个听起来颇为权威的男士这样保证道。 “让你的朋友刮目相看,让你的老板看看谁是老板。”我坐直了身子,想象自己回到课堂,用着博加特先生都不会的词汇。 我饿得肚子咕咕作响,继续看电视。在我们的房间里,我什么都不敢碰。尽管我们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可所有东西还是被虫子和老鼠尸体覆盖着。我沉浸在幻想中:爸爸还活着。他如果在这儿,或许我们根本不用去工厂打工,或许他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让我们也过上电视里的那些人拥有的生活。 尽管有电视看,但这无事可干的一天仍然显得漫长而沉闷。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妈妈独自在工厂干活的场景。我能想象到她有多累。可我现在还不能过去帮她,必须假装还在上课。 终于可以出发去工厂了。地铁上,我感觉每个人都在盯着我看:这个小孩今天没上学。我看见其他孩子背着双肩包走进车站,希望别碰见任何认识我的人。一个警察站在售票台旁,腰带上挂着一把枪。我投币的时候,他看着我。 “嘿!”他喊道。 我吓呆了,做好了被逮捕的准备。而实际上他看的是另一个小孩,那孩子把一个揉皱的纸袋扔在了地上。“你给我捡起来!”他说。 我通过闸口,向站台跑去。 我逃学躲在家的那些日子,房间里奇冷无比。逃课大约一周时,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雪。 一天下午,我来到厨房窗户前,掀起黑垃圾袋的一角,想看看楼后面是什么样子。那是个晴天,我从窗户缺口处向下看,看到一大片伸出来的屋顶。人们往屋顶扔了太多垃圾,几乎看不到屋顶本身,可我还是发现了上面有一个大洞,没人费心去修理。一张旧报纸粘在洞口处,在风中拍打着。 当我冻得不能继续看下去时,我把垃圾袋贴回了原处。 第二天,我刚刚走进工厂,关上大门,就看到马特吃力地拽着一辆大帆布推车朝镶边台走去。车上堆着淡紫色的裙子,堆得比他还高,他只得用纤细的胳膊拉着车倒着走。我把书包背在肩上,朝我和妈妈的工作区走去。没想到,马特用中文对我说道:“嘿!帮个忙?” 我走上前,扶住推车。即使有他在前面拉着,满是尘土和毛的地面还是太光滑,我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以防推车后轮突然滑向一边。 他探出头来,隔着衣服堆看着我说:“今天在学校过得还不错吧? “是啊。”我说。 “你们学校可真奇怪,今天纽约其他学校都放假。” 我瞪大了眼睛。 “拜托,放松点儿。傻子都知道你在逃学。”他说。 “嘘——”我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在听。 他无视我的警告,继续说道:“我从没见你做过功课。” “你也从来不做功课。” “我本来就不做。而你,你是会做功课的好孩子。” 我道出自己最担心的:“你觉得我妈知道吗?” “不知道吧。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也逃学。” “真的?”我激动地问。 “不过我刚刚听见一个女工向你妈抱怨今天还要上班,因为今天是感恩节,在美国这是个大节日。总之,你最好赶紧想个说辞。” 我的大脑飞快地转了起来,却徒劳无获。“能有什么理由?” 他想了一下,说:“就说你到了学校才发现今天放假,然后你就回家做功课了,因为你下周有个重要的作业要交。” “我欠你个大人情。” 我穿过长长的厂房,走到收尾工作台。妈妈的头发用头巾包着,她的右侧太阳穴处有块淡紫色的污迹,一定是她擦汗时黏上去的。 我马上开口说道:“今天不上课。” 妈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那你怎么不早点儿来?” “我下周有个重要的作业要交。” “什么作业?” 我迅速想了想:“时事,我需要看电视里的新闻。” 妈妈点点头,但她还在思索着:“结果你来工厂的时间跟你平时放学以后过来的时间一模一样?” 我停顿了足足一秒。“我从没在其他时间坐过地铁。” 妈妈开始给她手中的裙子穿腰带,然后说:“你刚才跟那个姓吴的男孩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啊。”我结结巴巴地答道。 “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没有,他想让我一会儿去找他玩。”我干笑了几声,“他老是游手好闲的。” “你可得当心点儿。” “遵命,妈。” 妈妈把裙子放在一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我说:“别跟这里的其他孩子走得太近。阿金,你记着,如果你老是跟他们一起玩,说话、学习、做事都变得跟他们一样,不出一二十年,你就会跟现在那些大些的女孩一样,在工厂的缝纫机前重复做着相同的事,一直做到老。当你老到连那个也做不了了,就会像吴太太一样剪线头。” 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大部分人再也摆脱不了这种生活。我或许也来不及了。我做优雅的音乐老师的日子已经到头了。”看到我受挫的表情,妈妈赶紧安慰我:“这没什么的。父母的责任就是尽一切可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而你,别忘了你是香港那所小学里最聪明的孩子。没什么能抹杀你的才智,不管你现在的老师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最重要的是,除了你自己以外,没人能改变你。”她把我拉到跟前,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带到这儿来。” 这是妈妈唯一一次表露对来美国这个决定的后悔之意。我现在明白了我的任务。我把脸埋在她的肩头:“我会让我们俩都离开这里的,妈妈。我保证。” 我决定下周一回去上学。爸爸已经不在了,没有其他人能把妈妈从这种生活中拯救出来。一想到妈妈年老体衰时还在工厂剪线头的画面,我便无法忍受。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决定让我松了口气。我逃学在家度过的分分秒秒都充满了内疚和恐惧,还有寒冷、饥饿和孤独。在我内心深处,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永远这样逃避下去。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借着感恩节假期,我在重回学校之前又多了几天时间来编造理由,解释我为什么缺了五天的课。 我们一个挨一个走进教室后,博加特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请假条呢?” 好在我听懂了他让我交个“条”,而且我知道需要交个东西来解释我的缺课。我递给他自己精心伪造的一张假条,内容参考的是我原来的英文教科书: 亲爱的先生: 金伯利生病了。给您添麻烦。 您忠实的 张太太 博加特先生看了一眼就把它丢在一边,什么也没说。我溜回第一天坐的那个座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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