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墨:他是一位语言天才,更是中国古代突厥语文学研究领域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在这一领域的卓越贡献得到世界公认,德国红包基金会,因此授予他国际知名学者奖,而国际阿尔泰学常设会议,在他没有到场的情况下,授予他金奖。这个奖项相当于阿尔泰学研究领域的诺贝尔奖。而他是中国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此荣誉的学者,这位学者就是刚刚辞世的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耿世民,业界认为他是“一位真正学者”,“一位当代的大师”。 解说:2006年7月,台湾著名诗人席慕容造访蒙古高原,在蒙古高原的旷野之上,她见到了祖先曾经立下的石碑。然后,作为一名蒙古族后裔,面对祖先留下的碑铭,那用古突厥文撰写的碑文,她却连一个字都不认得,这一件事给席慕容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席慕容(台湾著名诗人):很高兴的就是有朋友寄给我,关于这个耿世民教授翻译的突厥碑文,9个碑文,在蒙古高原上的9个,当年的后突厥汗国的碑文,9个碑文,耿世民教授是从古突厥文直接翻译成汉文。那前面有一段碑文,我读到那个耿世民老师的翻译的时候特别感动,我想把这一段碑文读给大家听。当上面蓝天,下面褐色大地造成时,在二者之间也创造了人类之子,在人类之子上面,坐有我祖先布民可汗和室点密可汗,他们即位后,创建了突厥人民的国家和法制。就是这么大气的碑文,这么大气的碑文,好像就是耿老师举着一盏灯帮助我们照亮了,我们跟1280年以前的突厥的祖先之间的一个交流。 解说:耿世民,江苏徐州人,他生于1929年,1949年就读于北大东语系,后长期在中央民族大学任教。在他之前,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古代突厥学研究。在他之后,中国在古突厥学领域的研究成果已经为世界所公认,并自成中国学派,然而这些突出成就的背后,是耿世民教授六十载心无旁鹜的潜心研究,是经年累月、皓首穷经的十分苦功。 耿红(耿世民之女):但是我觉得可能像我爸爸这种的,极少有他这么投入的,就好像说这老头这一辈子完全,后来我说您这好像说真是,真是就为了这古代突厥语而生的这人,您这全副精力除了,除了吃饭,睡觉,闭上眼睛了,不那个什么,其他的时间全都是在这上面。 解说:上个世纪50年代,耿世民偶然看到了一本德国著名突厥学家,古代突厥语文学奠基人冯加班的著作《古代突厥语法》。从此,他就对古突厥学入了迷,并将自己的大半生精力投入其中,在他之前,中国在这个领域鲜有人问津。耿世民为什么会对古突厥学情有独钟,直到今天她的女儿还有些疑惑。 耿红:我们很早我们小时候就知道,就不是改革开放的以后,就说这个冯加班这个名字,因为我在父亲嘴里面,小孩也不懂她冯加班是研究什么的,但是就是冯加班这个名字我确实,就听他讲过这个。然后呢那个他就开始对这个,而且当时没有人研究古代突厥语,整个这个民族大学做这个,做这个专业的人里面也没有对这个感兴趣,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感兴趣。 张铁山(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冯加班先生的时候呢,主要是做历史的,他因为在搞维吾尔族历史的时候呢,这个过程当中,他发现这个语言问题解决不了的话,历史上有很多问题就是很难解决,所以呢,他开始着手搞这个它的语言。当时他遇到这个就是冯加班的那本,这个古代突厥语法那么一本书,有他的历史机缘吧。因为在那个情况下能遇到那么一本好书,我们看不到其他的书,所以当时遇到那么一本书一下就吸引了,可能也是一种历史的巧合,历史的这个。但他本身他现代的语言他已经掌握好了,具备了这个条件,有他的一个,怎么说呢,一个敏感度吧,对学术上的一种,特别敏感,一下就抓住这个问题了,所以一下就着了迷一干就是一辈子。 曾子墨:古代突厥文为公元6世纪至9世纪,曾经活动在蒙古草原的突厥汗国,回鹘汗国使用的文字。在古代突厥学研究领域,过去只有外文刊出的古代突厥碑文和写本,中国当时除了从英、德文转译的不完全译本外,根本没有从原文直接翻译的汉文本。冯加班的《古代突厥语法》,为耿世民打开了古代突厥语文学的大门,让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决心学好古代突厥一回鹘文学,把古代突厥碑铭直接从原文译成汉文,以填补中国在这方面的空白。从此,他就一头扎进“故纸堆”中刻苦钻研,穷尽毕生精力来解读古代突厥—回鹘人留下的文字线索。 耿红:就我小的时候我就没看见过我爸爸,就是眼睛不看书的时候,就是吃一顿饭就没见过这种状态,就是永远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而且他吃饭特别随便,那时候就是食堂买的馒头,我爸爸就是手里拿个馒头,是吧。拿个筷子夹菜,完了眼睛就,所以我们家那吃饭的那桌子上吧,就是那书是永远摊在那的。摊在呢你吃饭的时候,就没有一个正常的状态,就是我,有的时候我们就得端着碗到别的地方去吃饭。 解说:耿红记得父亲经常批评她说,你怎么老有闲的时间在聊说话,对于耿世民来说时间似乎永远不够用,他老在着急,好像后来总有人在催着他做事。他抓紧一切的时间看书学习,甚至躺在床上临睡前,他还要看一看英文报纸,耿世民对女儿说这就是我的休息。 耿红:我爷爷原来住在民族大学的时候,我爷爷老跟外面的人说,我们家生了个怪儿子,老是说我这怪儿子,他就说,管他叫怪儿子。另外呢,那个他你说像哪有这样的人,就没有节假日不管,不管说没有节假日吧,连春节都不过,你说过年谁家不过年三十啊是吧,年三十晚上该写东西坐电脑前写东西,该干什么干什么。老是,老是给我们讲哎呀耿红你们昨天吃了,有的时候过了几天了,我们提前跟他打好招呼,爸你今天有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我们可以来吗?几点到几点啊,来了以后他就跟,他就有时他就问,他说你们过年的时候吃什么啦在家,后来我们就跟他讲,他说我的三十晚上我的,我喝的是玉米面粥他这样子,好几次都是说,因为他到晚上要喝粥嘛,可能就平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怎么省事怎么来,所以他每次,我说你怎么一到过年三十,你是平时喝粥啊,你还专门到年三十喝粥,人家家全北京市也没有一个你这样的是不是,他说就是我没有过年的概念啊,就是这样的,该干什么干什么。 解说:在耿世民看来,突厥语是曾经盛极一时的语言,它承载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宗教、民俗甚至人种特色,研究突厥语就是打开了瞭望世界的窗口。 耿世民:这个叫突厥学,这个突厥学就是专门研究这个世界上的,这个三百突厥民族的语言、文字、宗教、民俗学、文学、考古,所有的这些学科吧,有关这个民族的这个都包括了,现在这个已经发展到这个自然科学,比如说研究它的这个基因。 解说:耿世民的语言天赋早在学生时代已经初显,初中时期,耿世民就读于徐州当地教会学校,因中途转学,等到在次返回教会学校高中一年级时,他发现自己的英语已经跟不上学习的进度。 耿红:他说每天早上四点钟他就起来,起来呢就是念啊,念英文,因为它这个教会学校你要英文不行的话,你就没法上别的课。他说我们的课本包括地理课本,他的印象当中,所有的课本都是英文的,结果呢最后就念念念,念他就说哎,就是他自己用功了嘛,然后就,就很快就进入十几名,完了前十名,完了后来慢慢就变成前三名。 解说:高中毕业后,耿世民考入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预备科,第一次接触法语,而他的同班同学都是从同震旦附中考入震旦大学,有着较好的法语基础,但神奇的是很快耿世民的法语成绩名列前茅。 耿红:他进了震旦以后呢,他就是那个,他说每次那个学校那个不管是放假也好,还是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也好,他就,他就走从上海徒步走到那个,就是他们学校里有一些法国神父,就是教课的这些,教语言的这些法国神父,他说我就去到他们家里去帮做园艺啊,跟着他。他们那些人都喜欢高园艺,什么种花养草的,他说我就是帮他们做那些,实际上我是想,想练我的这个语言,所以呢我爸爸就说,他说就是他很快,他说没有多久时间就超过了这些所有的同震旦附中升上来了这些孩子。所以呢他这些人当时有点瞧不起他,老说哎这个江北佬,他说我也没有别的,别的诀窍就是我就是比较刻苦吧。 解说:1949年,耿世民考入北京大学东语系,又开始了维吾尔语言专业的学习,而此时,他的英语和法语口语水平已经达到了可以同声传译的程度。后来耿世民又选修德语,自学掌握俄语、日语、阿拉伯语,阿塞拜疆语和土耳其语等诸多语种。和大多数人学习语言不同,耿世民精通的英、法、德、俄、日等,大众外文的目的,更多是为了研究那些濒临灭绝,甚至有些已经死掉的小众语言。比如突厥语、吐火罗语等,而这些小众语言的学习,又成为他研究某个特定民族文化的最好工具。 张铁山:它不光是仅仅就是什么这个,一种什么爱好或者是什么,他完全是有目的的,有时在研究一些,一个大的课题的时候,或者是一个方向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关,这个关你过不去了,那你必须要来解决。 解说:1956年,耿世民在新疆开展田野调查,他独自一人深入人际罕至、棕熊出没的喀纳斯湖地区。在布尔津县北端的图瓦人居住区找到发音合作人,展开对当地语言的调查。 李增祥(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发音合作人就是我们这个合作,他是给我们发音的,你比如说我调查材料,调查材料就是问他到马,马匹都有什么毛色,他就给你讲,有什么棕色啊、黄色、黑色、白色的,哪一种什么毛,花的什么他都给你讲,这些词儿我都要记,当时没有录音,没有录音机,就靠手记,耳听手记。 解说:耿世民住在牧民家里,每天和牧民交流,凭着国人的语言天赋,他敏锐地发现这一部分“蒙古人”,所使用的语言具有相当的独特性。 耿红:一开始可能是认为他们是,是蒙古,是蒙古族人,就是咱们一直这么认为的,然后就也不知道他这个语言可能是,到底是个什么,反正当时就说这些语言调查,好多人都听不懂他们,就图瓦人讲的话就跟蒙语也不一样,跟那个什么也不一样,就是大家都听不懂,就不知道他们讲的是什么语言。 李增祥:他有这方面的知识,他已经掌握了俄罗斯,就是苏联境内图瓦人语言的特点,他根据这个特点,就是根本图瓦语数词的特点,它发音的特点,它跟这个维吾尔语、哈萨克语不一样的。 解说:这是一种名为图瓦语的语言,图瓦语是没有文字记载的最古老的突厥千分之一,耿世民立即对它产生了兴趣。 张定京(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他是非常有这个这个普通语言学、突厥语言学的基础,要是一般的人听了就听了,那没什么感受的。他非常敏感,记录了多少天的材料的以后,他认定这个是图瓦语。 李增祥:他判断是图瓦语,判断是图瓦语,他还没有把握,他就给他夫人,现在也去世了,给他夫人这个刘学贞先生写信,就让她把他家里自己的一本这个图俄字典,图瓦语、俄语简明辞典,就是俄罗斯那个时候,苏联出的书里边,它每一本辞典后面都有一个附录,就是一个简明语法。它讲这个每一个,比如说名词啊,数词啊什么特点,它都你归纳出来,他让把这个东西给它扯下来寄过来,拿这个再验证一下,果然没有出他的那个判断。 解说:在图瓦人居住区,耿世民记录了大量关于图挖语的第一手材料,这些材料后来整理成论文发表,立即引起了国际国学界的关注,毫无疑问耿世民是准确判断,并记录图瓦语的第一人。后来他又深入甘肃、青海,研究了同样没有文字记载的裕固、撒拉语,这些语言有的只有几千人使用,是濒临灭绝的语言种类。耿世民通过语言了解这些民族文化背景的同时,也想对语言的标本进行整理和保存。 张定京:从使用来说的话,它是分大小的就是使用的人口非常多,这个地位不一样,有的是世界语,有的是这个区域语言,有的是国语,有的是民族语这个,有的使用人数非常少,裕固语呢可能也就是几千个人在使用,但是从语言学的这个角度来说,这个任何语言的价值都完全一样,就是从语言生态的这个角度讲的话也是,因为我们很多语言现在都濒危了,所以濒危语言的抢救。这个也是保存这个语言标本,因为一种语言从它出现到,演化到今天,我们说至少可能也有几十万年了,要从人类那个,那个历史来说的话,都二三百万年,反正是那么长的时间演化到今天,这个过程它都是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所以你想说它丢失了就丢失了,我来重新再造成一个什么东西,那个没法复制,根本造不出来,这个对语言学来说,是非常非常宝贵的一种财富。 解说:1953年由耿世民带头,中央民族大学创办了,中国第个哈萨克语言文学专业。1976年他主持开办了中国第一个古突厥语班,并编写了中国第一套古代突厥语文教材。1985年他开始培养,中国第一批突厥语专业的硕士研究生。1993年开始招收博士,60年的教学生涯,耿世民先生桃李遍天下,他的不少学生也已经成为中国突厥学领域的教授、专家。 毕桪(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时候给我一个印象,就是说这个老师太有学问了吧,黑板上当然汉字要写,一会是什么英文都是字母了,一会英文啦,一会又什么德文了,待会又日文又什么就到处写上,不像现在有些还讲,讲板书,他那没有什么板书,他就想哪,哪儿有空就写哪儿了,讲得我们云山雾罩的。 张铁山:他每次上课的时候,都会把这个下节课我们要讲的东西事先发给我们,把参考书目都列给我们,看哪些论文。如果你不预习的话,你听他讲课的时候是云山雾罩,一会儿到这个地方,一会儿到那个地方,就是这一堂课弄得你非常紧张,你假如说一个地方听不懂,你后来就步步跟不上一样。 解说:课堂上的耿世民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学生们倍感压力,但另一方面耿世民不修边幅,在讲台上忘记一切的投入劲头,又让学生忍俊不禁。 李增祥:你看他那个样子很“邋遢”,他那一双鞋穿多少年,他那一个帽子洗不了戴,戴了洗,戴多少年,衣服也都是很那个什么,很朴素了,他不讲究这些。 张铁山,你像他这个不修边幅到什么程度,像我硕士是的时候来上课的时候,他一只,一只脚穿着袜子,一只脚不穿袜子,他自己都,自己都不知道。他就是,就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有的时候那衣服啊这个扣子系错,错位了,完全是哎呀这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 解说:除了泡图书馆,耿世民的业余时间大都在家里度过,他不好与人交往,前来拜访的人若与他的研究工作时间冲突,他会直言相告。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也或多或少冲击了这位学者的研究。 耿红:历次政治运动你不是得什么发言啊,什么这个那个的,什么政治学习方面,你也要积极地表态啊,发言啊,这些都找不到他。他也不讲话,不讲话呢然后呢,但是他就是钻研学问,你想他一天到晚的不合时宜,那个年代谁这么钻研学问啊,很少有这样子的是吧。完了他就特别跟人家不一样,所以呢你想他,他最后他怎么,怎么不批把白专呢?他上面是那个政治学习,他在后来拿一本外文的书在看,人家马上就发现他了,发现他以后人家就得就当时这个整个会场就转过来风向就转了,就得批判他。 解说:耿世民成了中央民族大学的“白专典型”,他也因此遭到批判,对此耿世民不以为意,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学术世界。然而另一件“不合时宜”的事,却让耿世民差点断送了他在中央民族大学的前途。1957年苏联专家捷尼舍夫受聘到中国民族大学突厥语研究班讲课,年轻的耿世民担任了他的助手,并承担该班的部分教学任务。 耿红:但是他来了以后,他说他的,我爸爸就说呀,说他重点呢,好像老放在去搜集材料,就是到咱们新疆的什么少数民族地区,像什么裕固族什么那些地区什么的,他就特别热衷于收集材料。所以他可能讲课的时候呢,学生就有点反应有点意见,就说呢好像在语法方面啊还是什么呀,好像讲得不太够还是什么,学生有点意见吧,可能我爸爸呢,就把这个意见反映给这个苏联专家了。 解说:耿世民的这一做法惹恼了苏联专家,他转身来到外国部进行抗议,说要马上回莫斯科。 耿红:当时我爸爸可能是这么建议了一下,说他如果要是说你没有时间来做这个,我可以来,是语法方面你得编一个教材吧,是起码得有这个,说如果你要是没有时间的话,我来协助你搞一搞这个教材。他主要可能是生这个气,他就马上转过去以后,就是转到外国部就说,说你们这已经有专家了既然,那就不需要我了是吧,那我马上回莫斯科什么的,后来我想当时苏联专家在中国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大家都把他捧着。结果呢,结果这个外交部可能马上就打电话通知民族大学了,当时民族大学的院长叫苏克勤嘛那时候,完了呢,哎哟,这苏秦就连夜就召开这个,就是叫是批判会啊叫什么呀,就立刻就勒令他什么,做检查什么什么怎么着。 解说:因为苏联专家的告状,耿世民受到了开除团籍和劳动改造的处分,很快他就被送到大厂回族自治县劳动。后来因为中苏关系破裂苏联专家撤走,他才得以重返校园,文化大革命期间,耿世民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之余,他仍然拿着外语书在看。 张铁山:那个时候呢他就那个什么,劳动,他去劳动去,学习的时候呢,他就自己铺盖卷一弄,他自己到一个角落里头,那个时候我听说一个大礼堂,冬天冻得不得了,他一个人在那个礼堂里头睡,他就是为了读毛选。他那个时候有人管他呀,说你怎么这个看外语啊,那个时候还能学外语嘛,他说我看的不是外语,我看的是毛选,人家一看他真的是看的是外语的毛选。因为那个时候他没办法,他就钻了这种空子,就是用这种机会,把土耳其语给学会了。 耿红:那时候文革的时候,大家都在关心那个什么国家大事啊是吧,大家谈论的也都是,什么那时候一会打倒这个了,打倒那个了,什么那个派那个派的。他呢,大家谈的时候呢,他好像,我的印象好像就是他听,有的时候,我妈妈她们跟同事之间谈的时候,他也坐在旁边听过几分钟,好像也听过几分钟,但是呢他也不说话也发言很快的没两天他就又钻到他的那书里去了。所以文革大家都又不用上课,又不用那什么,正好有这个时间嘛,他就搞他这个,搞他这个,还是坐他那个屋子里面,坐他那个的桌子那儿去念书。 解说:耿世民在北大时期的恩师季羡林曾经说,文革中全北京只有5个人还在坚持做学问,耿世民就是其中之一。十年多不积累,耿世民厚积薄发,他用英、德、日、俄等文,写成的一系列论文在国外刊物上发表,这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他在古突厥学领域的研究,已经走到了世界前列,耿世民的研究成果,引起了德国突厥学大师冯加班的注意。这位古代突厥学的奠基人,曾在《中亚学报》发表专文,将耿世民在维吾尔古代文学研究上,取得的成就与日本著名学者羽天亨相提并论。认为耿世民可以称为真正意义上的语文学家,由于冯加班的赏识和提携,耿世民成为突厥学中国学派的代表人物。冯加班还主动提议耿世民,申请德国洪堡基金会“国际知名学者”奖,1992年,63岁的耿世民获此殊荣。 张定京:他得那么大的奖,1992年得了,德国洪堡基因会的“国际知名学者”奖,那是德国总理亲自发的。这样一个奖发了以后,人家拿回家以后,就压了箱底里头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知道的,到2000年了,他得了阿尔泰的这个国际城市会议的金奖,那时候他偶然的让我给发现了,我说您得过这样一个奖。这不是一般的事啊,这是大事,不是您个人的事,是我们中央民族大学的事,而且是国家的事,我们国家就这一块啊,应该是让大家都知道一下。说来说去完了以后,经过很多曲折,才说到1992年还有一块那个奖,这根本就不知道。 解说:2011年,中央民族大学几个学生来到耿世民家中,请他讲述自己的研究经历,临结束时,他拿出了自己的这枚奖章。 (拍摄于2011年) 耿世民:我在我这行,我说我是懂得比较多,你换了蒙古学,藏学我一窃不通,所以呢,我就是认为说任何一个人怎么说呢,人不可能样样都懂。 解说:迄今为止,国际知名学者奖,在中国国内人文科学领域尚无第二人问鼎,2000年,国际阿尔泰学常设会议,授予耿世民的金质奖章,中国获此殊荣者仅耿世民一人。晚年,耿世民又开始转向吐火罗语的研究,吐火罗语是公元3至9世纪,在今天新疆库车、焉耆、吐鲁番等地,使用的一种文字,又称焉耆—龟兹语,是一种已经消失的语言。 20世纪在新疆地区,曾发现大量用吐火罗语写成的佛教经卷和残片。要读懂和研究这些文献,就必须掌握吐火罗语。耿世民有开始了孜孜不倦的研究,一次,学校从德国请来一位专家讲述,吐火罗语方面的知识,耿世民总是早早第一个来到教师听课。 张铁山:他比我们这些人去的都早,老先生第一个去,去了以后,每次他,因为我们要复印一些资料,有的时候他腿脚不太方便复印资料,我们就给他复印好给他。每一次我们到他跟前看的时候,上面注的写的密密麻麻的,就是回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最早到,在上课的时候,提的问题最多的也是他,每一次到下课的时候,都把老师缠着问这个问那个,就是有关一些问题,他搞不懂的。 解说:2011年,台湾诗人席慕容前来拜访耿世民,此时,他身体状况已大不如从前,席慕容担心自己会打扰到耿世民,可没想到的是,当席慕容见到耿世民时,他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吐火罗语写成的《弥勒会见记》。 席慕容:就到那边以后发现,老师非常的自在,穿着夏天的衣服,然后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忘了医院里面的病痛,很愉快地跟我们谈话。然后我们就问他说,就是觉得自己觉得怎么样,他说我很高兴哎,我最近有新书可以读。我想其实我自己写了一些书,可是不敢拿着那个耿老师,因为知道自己写的东西很幼稚。所以听说他有新书可以读的时候,我就很想说如果偷听了一下这个书名,我也去买一本看看,看我能不能读得懂。 解说:《弥勒会见记》是中国境内发现的现存最早的剧本,剧本讲述了弥勒佛的一生,具有重要的学术和文献价值。 席慕容:耿老师所说的新书,是更早更早我不晓得多少年以前的龟兹人,那个时代的人所用的吐火罗文。就是说非常古老的书,但是是因为一个新的发现,找到这个《弥勒会见记》这本书,就是在那么早的时间就这个剧本,那么所以对耿老师来讲呢,对他这是一新书,他看得津津有味。 解说:2011年与耿世民先生的一面之缘,给席慕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对于一位学者来说,一本“新书,”可以是远古时代书籍的最新发现,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最新出版的图书。 席慕容:他那个充满了一种孩童的天真,就是我有一本新书了,一模一样,就是我们给一个。我觉得我在解释的时候,不是对耿老师的不敬,反而是对他的尊敬,因为知识对他来说是一个宝物,就像好九岁十岁的孩子,你给他买了一套的,什么卡通读物,或者一套的什么新的玩具,他的那个稀奇宝贝,跟愉快的感觉一模一样,那个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所以我想,学者其实是,真正的学者啊,他本身是有赤子之心,就是他是个天真的人,而这个天真的人,才会不在乎名不在乎利,只在乎他想要得到的知识。他对一个真正的知识从古老的年代里,拿来放在他眼前这个知识,对他来说,这是他的珍宝。 解说:耿世民先生家住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楼”,这批“教授楼”建于上世纪80年代,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其条件之简陋出乎人们的想像。 王小喆是“五彩传说”民族文化工程创办人,项目中涉及到蒙古、新疆等,不同少数民族的文化背景,辗转之下,王小喆找到耿世民向他请教。第一次拜访耿教授,清贫的家境让她震惊。 王小喆(五彩文化,工作创办人):他就反复地强调是,一户没有防盗门的人家,然后我在想,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当时没有太明白。后来呢找到他的那个单元,然后找到单元以后,我们想不起来他的门牌了,就一直一直从那个一楼上到三楼,发现每家都有防盗门,只有二楼左侧的一户,是一个黄木漆的那种很旧的木门,然后呢,我们想可能就是这一家,然后就敲门。 解说:推门进屋后王小喆终于明白耿世民的家,为何可以没有防盗门,这是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值得小偷偷的东西,没有现代家具,没有像样的电器,除了简单的老式家具外,整个房子里堆得就是书,桌子、柜子甚至满地都是书。 王小喆:我们一直就是在跟耿先生聊天,然后我当时就一边聊,我当时就想,难道这就是网上,和就是书上介绍大名鼎鼎的耿世民教授,中国突厥学的奠基人,然后这么出名的国际上承认,这么大的一个教授,就是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这就是他没有防盗门的家。 解说:中国民族大学,曾经有过一批大户型的经济适用房,供教授们选择,人们都说耿世民,要去申请肯定排在第一位,可他从来连想到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耿红:我们气象局有一个人,他因为认识民族大学的好多人,他跟我说,他说,你们民族大学,耿红你爸爸没要这个新房子吗?说他这个房子挺大的,说是经济适用房一百六七十平米呢,那个说的那个什么,我还听民族学院的人说,你爸爸要排队能排在第一个,说你怎么不去动员那个父母换个房子呀。后来我说因为我们家我爸爸那种情况,没法说,因为我爸爸就是要什么,只要能安静,只要他适应了是吧,能让他在这念书了就可以了,所以我们家的房子永远没我们的份。 解说:生活在书斋中耿世民,清贫却又博学、谦逊,这给王小喆留下深刻印象,另一次拜访中,王小喆带了两位塔吉克孩子,令她惊讶的是,耿世民一见到这两个孩子,立刻用塔吉克语与跟他们交流。 王小喆:当他见到那两个孩子的时候,他直接就用塔吉克语跟他们对话,然后这两个孩子当时觉得非常非常讶异,因为耿先生没有去过塔什库尔干,也没有去过他的家乡。然后呢,他跟这些孩子,讲了很多的古代的塔吉克的传说,然后我们那孩子出来以后跟我说,说只有他小时候他奶奶讲过的故事,他又在这里又听到了,然后我们那孩子说,说这个爷爷太伟大了。 解说:耿世民流利的塔吉克语,让王小喆见识了他的语言天才,塔吉克语是小众语言,讲这种语言的只有几千人,王小喆无法理解,耿世民怎样会对这种语言如此熟稔。 王小喆:当时都说学语言要找环境嘛,需要到各地区跟那个,会说这个语音的人去沟通啊,这样才能把一门外语学好。然后我说如果耿先生,要是找环境的话,他的这些语言,用现在的话要穿越几千年,坐超音速飞机去几千年以后的古代,去找个环境,那么他的语言,没有任何环境他怎么能掌握这么多语言。 解说:在耿世民80寿辰之日,中央民族大学召开了一次,2009年突厥与哈萨克语文学学术研讨会,为他贺寿。来自中亚乌兹别克、吉尔吉斯、哈萨克斯坦等国的代表以及新疆地区的代表,都送来了代表最高礼节的民族服装。国内外知名突厥语言学家,更是为耿先生祝寿文集踊跃撰稿,但是,耿世民却已确立了新的研究方向。 张铁山:80寿辰纪念大会的时候,他是在那次会上正式宣布,他说我现在要向吐火罗语进军,我现在搞,那时候他已经80岁了,当时下面掌声雷动。 耿红:你想2009年他都80了,80了,然后我们有时候说,说您别那么累,从早到晚一睁开眼睛,马上就坐在电脑前面弄他这个吐火罗。他说我要想我有这么大量的,这个法文的这个关于研究吐火罗,他说我想把这些都给翻过来,翻过来,他说他我这个计划看看我能不能,如果我要是能活到90岁,他说当然最好了,他说我就把这些都能搞完,你说他自己等于又有计划了。 解说:令人遗憾的是,耿世民先生最终未能完全他的十年计划,2010年他查出罹患了膀胱癌,经过初步治疗,原本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然而,紧张忙碌的教学研究工作使他疏于关照自己的身体,三年后,他的癌症已经远端转移却没能及时发现。年9月,在一次上完课回家途中,耿世民骑着子行车被人撞倒在地,造成压缩性骨折,这对他的病情无疑是雪上加霜。 耿红:我呢在医院里里面去排上队呢,去等一个床位,等一个床位呢,然后人家让我们进去以后,咱们再检查检查看看是,结果呢,正好赶上这个季节也确实不好。这个季节冬天,当时医院里面就说,这个季节就是这些老年人一到冬天了,他都要进这个医院里面来养养,怕自己的这个老年病复发,甚至有的老年人就在这个医院里面过冬天。所以呢他说现在这床位特别紧,特别是你要等的这个单间,结果就这么了一天,两天,两天再等三天,三天再两天,就这样子,就是一下子就最后他就,就突然就人就已经就不行吧。 解说:在耿世民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饱受疼痛折磨,疾病使得这位老人进不了食,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剧烈的疼痛使他躺在家里的床上,彻夜呼号,难以入眠。 王小喆:他整个他家里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邻居都知道,都听到他在叫,所以那我想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能叫到全楼都听到。然后就一直是那样一直是那样,大概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后来他女儿就打了120。然后呢急救车来了以后呢就跟他们说,说我拉上你们也找不倒医院,因为医院都是满的,说你也不住进医院去,说三甲医院你就不要考虑,住不进去,只能是退而求其次,住那个质量差一点的医院。最后呢他们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小医院就住进去,就在那里,就是耿先生最后就去世在那个地方。 解说:年12月17日,耿世民癌症去世,终年83岁。 王小喆:我们认为这样老学者,应该让他走得非常安详,非常的宁静,而且非常的满足,他走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最后就陷入一个昏迷状态。然后我听他女儿讲的,然后就去世了,就太可惜了,他连一些话都没有留下,连一些交代,连一些他的这些学问,跟他学生跟学校的,什么都没有交代就这么就去世了。 解说:年12月21日,耿世民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举行,在耿红看来,父亲一声不好交际,因性情耿直,不谙世故,多有得罪人之处,她担心告别仪式会来着寥寥,冷清收场。然而,实际情况却出乎耿红的预料,因为慕名前来与耿世民先生,告别的人数,实在太多主持人不得不要求简化流程,以便留出时间让所有人都能有机会,向耿先生遗体鞠躬致敬。 张定京:作为我们这个领域来说,这个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就跟当年好像毛主席不在了,有那么一点感觉,真是我们这个最早的这个宗师,就是用这个哈萨克斯坦的,那个那些报纸上登了一个大篇大幅的报道,题目就叫做“中国突厥学之圣”。 陈宗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他对我们国家的贡献,就在民族语言研究方面,一方面他自己特别是在回鹘文献的研究上,有了突破,得到了国际声誉,更重要的贡献,是为我们中国培养了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这样的各民族的研究古今突厥语的专家。 席慕容:生命其实当然很短暂,我们每个人能够知道的不会多,但是如果有一位学者,用他的一生在这个领域里面,在这个范围里面给我们点起一盏灯的话,我们是不是要深深地感谢他。 曾子墨:耿世民先生已去,但其一生留下的丰厚著述,犹如一座富矿留待后人去发掘。先生一生孜孜不倦,只为钻研学问别误他顾的学者精神和学者风范,堪称世世代代后辈学人的楷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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