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7月到9月，是震惊中外的“银河号”事件20周年的日子。45岁的米军喜，当年还是个25岁的小毛头，担任驾驶员的助手。57岁的刘小苑，当年也正当壮年，第一次登上银河轮，是船上的政委。 共同亲历了那段震惊中外的历史事件后，船上的38人如今已经分散各方，甚少联系，只有米、刘二人仍在远洋公司工作。 翻开那段历史，有屈辱有抗争，有愤怒也有克制。船员们在海上漂航22天的日子鲜为人知，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蒙上了灰尘，但仍存在于亲历者们的记忆中。 被指携带危险化学品 船员们并不知道，10天前美国就声称握有确凿证据，指责“银河号”货轮装载有可以制造化学武器的货物准备运往伊朗。美国同时派出了2艘军舰和5架直升飞机 1993年7月7日，隶属于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广州远洋运输公司的“银河号”集装箱轮船作为从事正常国际商业航运的远洋集装箱班轮，从天津新港起航，先后挂靠上海、香港、新加坡、雅加达，载着782个集装箱驶往迪拜、达曼和科威特。 这是一次普通的、正常的商业航运。船上满载着运往中东地区的文具、小五金、机械零件和染料等货物。在为期45天的航程结束后，大家都会平安归家。至少船上的38名船员是这么想的。 直到8月2日，银河号都在按计划航行。当时，银河号行驶在阿曼湾，预计次日抵达位于波斯湾的阿联酋迪拜港卸货后，就去沙特达曼港和科威特港。 当地时间8月3日早晨7时30分，太阳像一颗火球悬挂在半空，天气异常闷热。担任驾助的米军喜在执行值班任务时，发现一架军用直升机悄然出现在货轮后方。“当时在海湾，美国军用飞机在空中呼啸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米军喜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 但不久，飞机来到银河轮上方的低空盘旋，离桅顶只有十来米高，强大的气流刮得风向标直打转。随后舷门打开，一架航空摄影机对银河轮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拍摄。闪光灯频频闪烁，船员们抬头都能看清摄像人员身上的美军军服和面无表情的脸庞。 一个多小时后，直升机通过VHFl6频道向银河轮查问船名、航向、航速、船籍港、货运情况及目的港。 出于礼节和商船航行的惯例，船长张如德就银河轮的动态作了回答，并明确表示银河轮在进行正常的商业航运。几分钟后，直升机像一阵风，消失在茫茫的天际。 12时30分，货轮右前方出现了美军一艘编号为61的大吨位巡洋舰。舰上导弹发射架、火炮和一架架舰载直升机清晰可见。军舰从银河轮右舷加速驶过，然后掉转头，在距离4海里处紧随不舍。13时，又有两架美国军用飞机在银河轮上方轮换低空盘旋。飞机掠过驾驶台，巨大的引擎声震耳欲聋。 “这时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海湾地区看到美军飞机是司空见惯，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紧盯着我们不放。”米军喜说。 船员们并不知道，从7月23日起，美国就声称握有确凿证据，指责“银河号”货轮7月15日从大连港出发时，装载有可以制造化学武器的硫二甘醇和亚硫酰氯，准备运往伊朗的阿巴斯港。美国要求中国立即采取措施制止这一行为，否则就按国内法对中国制裁，同时向“银河号”所在的国际公海，派出了2艘军舰和5架直升飞机。 当天傍晚，“银河号”收到了公司指令。19时30分，迫于各种压力，银河轮在霍尔木兹海峡东口深海上被迫停船抛锚。没有人想到，自那天起，银河轮将要被迫在公海中止正常航运、进行漂航长达22天之久。 心里没底也要做思想工作 “有些年轻实习生思想比较容易反复，我们就轮流'串门'，跟他们喝茶、谈心，给他们安心、打气，告诉他们要相信国家和人民在一直关注着我们。”刘小苑说 刘小苑说，当时中国向这些货物的主人一一调查核实，甚至让他们立下了军令状，明确了船上并没有装载美方指控的危险化学品。但美方坚持认为情报可靠，甚至向沿线港口施压，让他们拒绝接受银河轮卸货停泊。 8月3日，美军除61号舰外，又增加了两艘巡洋舰。3艘军舰交替在银河轮附近游弋、巡视。距离最近时可以看到军舰上美军的活动。军用直升机每隔一段时间就从军舰上起飞到银河轮上空盘旋。大家从广播电台、陆地传来的信息，再联系当前的自身处境，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我们没有多少经验，但大家都感到了事件的特殊性。”刘小苑说，船员们开始担心起来--担心在这茫茫大海上的人身安全；担心亲人和家属承受不了这种精神负担；担心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的日子。船上近半船员都是年轻人，几个新上船的实习生精神压力更大。 根据这种情况，船上领导分别召开了船员骨干会议和船员大会，动员大家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时任船上政委的刘小苑刚离开部队不久，正式上任政委不过一个月，负责做船员的思想工作。 尽管他是经历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但对航船工作仅是稍有了解。遭遇这样的挑战，他自己心里都很没底。“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漂航还要持续多久。”但他还要做其他船员的思想工作，给大家鼓劲。在银河轮上，包括他在内的几名老船员经历过援越抗美、两伊战争等炮火，为了帮助年轻船员消除顾虑，他们现身说法，讲他们是如何面对困难、战胜困难。 “有些年轻实习生思想比较容易反复，我们就轮流'串门'，跟他们喝茶、谈心，给他们安心、打气，告诉他们要相信国家和人民在一直关注着我们。”刘小苑说。 在了解情况后，船员们都认为美方的做法粗暴无理，作为银河号的一员，自己尊严受到了侮辱，因此全船上下都坚定了斗争到底的决心。刘小苑说，在当时严峻的情势下，大家很快就团结起来。 对于米军喜来说，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7月23日银河轮抵达雅加达港时，米军喜打电话回家得知身怀8个月身孕的妻子不慎摔一跤，动了胎气。8月1日晚上，他收到家人电报，得知妻子虽在住院但一切正常，才稍稍放心。 当晚，他想着明天船舶驶进阿曼湾再回个电报，谁知第二天就遭遇了美军的干涉，不得不在公海上抛锚。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公司指令停止个人电报来往业务。在得知米军喜的情况后，船长、政委主动找他谈心，表示歉意。 “特别是船舶政委，他80多岁的老母亲刚刚谢世三四天，他把悲痛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来做我和大家的思想工作。”米军喜至今仍深深感动。 米军喜说，在深水抛锚的最大缺点就是容易走锚。霍尔木兹海峡位于伊朗与阿曼之间，水深流急，且流向伊朗水域一侧，船走锚后肯定进入伊朗水域。美方曾放言如果银河轮驶向伊朗，他们将采取一切军事手段击沉银河轮。船员们高度紧张地盯着船锚。其间船舶走过两次锚，都被船员及时发现了。 “银河号”在霍尔木兹海峡外抛锚10多天后，经过政府间交涉，又向西南方向移了38海里，停泊在阿联酋东北部富查伊拉港外约50海里处的阿曼海公海上。 海上钓鱼缓解供给紧张 船上的大厨用绿豆发豆芽、用大豆磨豆腐，想尽各种办法“生产”蔬菜给大伙改善伙食。船员们也因地制宜，利用空闲的时间钓些海鱼补充营养，顺便也作为消遣娱乐 长达一个月左右的漂航时间中，银河轮因无法靠岸而无法补给物资。淡水、燃料、食物都在一天天减少。为了坚持斗争、减少燃料消耗，船上的造水机在8月4日就停止了工作。 8月的达曼湾，天气燥热无比，干裂的海风如同火舌般滚烫灼人。有船员把钓上来的小鱼随手放在甲板上，不出几分钟，活蹦乱跳的小鱼便成了一条鱼干。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船员们每人每天坚持只使用一小桶淡水，还需要自己下到船舱底部的存水舱去接。“船舱里非常闷热，何况存水舱还在最底部。接水时的水流也小，拎着小水桶接满一桶就是一身汗。”刘小苑回忆。 米军喜说，很多人经常四五天才能勉强用湿毛巾擦一次身，但身上刚沾水就被蒸干了，擦完后又是一身汗。船员们的工作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可以直接立在地板上，又硬又臭。” 咸湿燥热的海风一吹，全身奇痒难耐，有人因此皮肤过敏，长出了点点红斑，还有的甚至溃烂了，但没人有一句怨言，大家都希望能再多节约一些资源，争取长时间地斗争。 为了节水，船上只开放位于船艉的唯一一间没有门的卫生间。负责监视银河轮的美军发现，每天早晨，空旷的船艉就热闹起来，这是船员们在排着队“方便”。不明就里的美军还将飞机开到船艉上方拍照，船员们对此都哭笑不得。 除了节约淡水，全船伙食也开始了严格的控制--绿色蔬菜日渐紧缺，发黄的青菜边都成了稀罕的美食。“一颗小小的朝天椒，都能把大家的口水馋出来。”米军喜说，一块豆腐乳、一勺辣椒酱或一个咸菜疙瘩，配上白饭就能对付过一餐。 刘小苑回忆，为了给大家补充维生素，船上的大厨用绿豆发豆芽、用大豆磨豆腐，想尽各种办法“生产”蔬菜给大伙改善伙食。船员们也因地制宜，利用空闲的时间钓些海鱼补充营养，顺便也作为消遣娱乐。 “阿曼湾的渔业资源非常丰富，那个时候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鱼吃。叫得出名字的各种海鱼我们基本上都吃过了。”米军喜说，他们经常是直接在甲板上架起锅，这边把鱼钓上来，那边就直接下锅。“什么调味料都不用放，煮好了直接捞起来吃。肉质鲜甜，特别好吃。”如今早已上岸工作的他平时几乎不吃鱼，因为“好吃的鱼都在海上吃过了”。 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大家就靠着乐观的精神，给苦闷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而一直在上空监视的美军也对他们的生活很好奇。有个船员曾钓上来过一条很大的鲨鱼，大家都开心地来到甲板上围观，美军的飞机也靠近来拍照，这次大家都淡定多了，还故意跟美军士兵打招呼。 其间，美军61号巡洋舰舰长曾给银河轮发来了一份特别传真表示：只要你们提出要求，我们会随时为你们提供蔬菜、淡水和燃料。末尾又写道：我们同时也希望你们从什么地方来，回到什么地方去。 米军喜回忆，群情激愤下，船长张如德通过VHFl6频道斩钉截铁地对61号舰舰长说道：“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们的国家和人民会想到我们的。如果我们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是请你们把公理还给我们！” 经过多方交涉，8月20日，一艘阿联酋籍的加水船为银河轮补充淡水，并为船员送来许多新鲜蔬菜、水果，暂时缓解了船员们的生活之困。 美军彻底检查证明清白 9月4日上午10时，银河轮最后一个集装箱货物检查、化验完毕。13时04分，中、沙、美三方在检查报告上签字，沙祖康对美方说：“你们的情报都是一块钱买的吗？” 终于，在漂航22天之后，8月24日，银河轮按照中远（集团）总公司的指示，起锚驶向达曼港，两天后如期抵达，等候接受货物检查。 在漂航的后几天，船员们发现美军的巡洋舰从几天前的2海里左右后撤到了4海里的位置。虽然仍在跟踪，但似乎放松了监视，船员们都松了一口气。 几天后在沙特靠岸，船员们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中国驻沙特大使告诉船员们，美军舰艇后撤到4海里的位置时，国外媒体纷纷报道美军舰已拉开距离，随时准备炮击--4海里正是最佳射程。 米军喜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想起那段周旋的日子，都觉得心沉沉的。让人深深地感到，只有祖国真正强大了，才不会遭人欺凌。” 8月27日，以中国外交部国际司副司长沙祖康为组长的检查团一行16人登上银河轮，看望全体船员。回想起20多天来所遭受的苦难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许多人泣不成声。 8月28日，中国同意美国派专家以沙特政府技术顾问的身份，对停泊在达曼港（位于沙特阿拉伯）的“银河号”进行检查。 当天上午9时20分，中方检查组15人、沙方检查组7人和美方10人登上银河轮检查。在为期两天的检查中，美方人员先是审阅银河轮货运清单，找出运往伊朗的货箱，进行外观检查，再将其中认为可疑的货箱卸下开箱检查。 但除了文具、小五金、机械零件、皮鞋等普通货物，丝毫没有美方所说的化学危险品的踪影。8月30日晚10时30分，发自中国各港的最后一箱货物检查结束。次日，对其中8箱液体化学品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都没有查出硫二甘醇和亚硫酰氯。 米军喜作为中方代表参与了检查。当时每个检查小组有五六个人，由中方、沙特和美国人员组成。米军喜回忆，为了尽早结束检查，船员主动配合中方检查组，忍住沙特高温煎熬，在船舱内查对箱号、指挥卸箱，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美国大兵也是大热天爬进货箱一一检查核对。” 本来，检查已告结束，但美方又提出要检查银河轮上的全部货物，包括发自第三国的货物。为尽快查清事实真相，中方同意扩大检查。 新一轮检查从9月2日持续到9月4日上午10时，银河轮运载的第782个、也就是最后一个集装箱货物检查、化验完毕。13时04分，中、沙、美三方在检查完银河轮全部货物的检查报告上签字，共同确认银河轮没有运载硫二甘醇和亚硫酰氯。米军喜回忆，检查结束后，沙祖康对美方人员说：“你们的情报都是一块钱买的吗？” 事件结束后，米军喜开始了另一个航次。等他与家人见面时，儿子已经出生103天了。 回忆起20年前这次震惊世界的外交事件时，刘小苑强调：“我并不希望这段历史经常被提起，既然是历史就应该让它过去，但要记住的是，永远将祖国荣誉放在第一位的精神。” 南方日报记者专访“银河号”船长张如德 历史事件发生时每人都代表国家 “银河号”事件发生时，船长张如德指挥若定，为稳定船员思想坚守航轮做出了最大的贡献。20年过去了，老船长已经退休。虽然已73岁，但他精神矍铄，谈笑风生。近日，南方日报辗转找到这位传奇人物，谈起往昔岁月，老船长感慨：“在历史事件发生时，我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国家。” 南方日报：张老，“银河号”事件发生时，您作为船长是否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张如德：压力是有的。当时轮船很长时间不允许进港，被困在海上20多天，食物没有了，淡水也紧张，更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什么问题我都会跟公司反映，能得到公司的支持。我们也知道当时国内外都很关心这个事件，国家也在关注着“银河号”。 南方日报：您怎么评价“银河号事件”对当时的中国造成的影响？ 张如德：当时美国太霸道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把所有的箱子打开检查以后，这些人脸上的表情跟一开始完全不一样，灰头土脸的。这个事情对咱们国家其实有积极的影响。说到底还是我们国家强大了，否则美国还是要欺负人的。 南方日报：今天我们能从“银河号”事件中取得怎样的启示？ 张如德：主要还是国家一定要强大，个人才有尊严。后来我跑了这么多年船，在国外别人对我们的态度和以前比起来变化很大。以前他们态度都不好，现在都很客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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