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风花雪月的事 沈醉,单看这名字,或以为是某武侠小说中跑出来的角色,弥漫浓重的江湖气息;也或误以为是某个人写文章时使用的笔名,看起来洒脱不羁。其实,他并非活在武侠小说里,那也并非他的笔名,他真的姓沈,名醉。他曾长期服务于国民党军统局,深得军统特务头子戴笠的信任,1950年在云南被人民解放军俘虏,1960年被人民政府特赦,并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专员。 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他的身世,他的功过是非,且都交付史学家去评说吧。此处只谈风月情浓。 人人都有爱的权利,人人都可拥有爱情,无关出身高低贵贱。无论在别人眼中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恋人眼中他都有可能是尘世间最有情有义的好恋人。 沈醉一生有过三个女人。他爱她们。 有爱并非就可永生厮守一起,即使不在一起,曾有过的爱情,每每想起也还是觉得好。 在说沈醉的婚姻情感之前,且来说说,“沈醉”之名的由来。 沈醉祖籍湖南湘潭,年幼时父亲便已去世,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沈醉的母亲叫罗裙,这也是一个很诗意的名字。罗裙是南社的成员,南社是清朝末期也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规模最大的一个文学社团。擅长诗词的沈母罗裙,喜爱李清照的《如梦令》,其中有一句“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古字“沈”和“沉”相通,于是沈母便为儿子取了“沈醉”一名,字叔逸。 据沈醉回忆,幼年时母亲就教他读唐诗,所以直到晚年他还能背诵很多唐诗,并且他一直爱写诗词。后来,沈醉长期在国民党军统局工作,那时的官场,许多人都有赌博、酗酒、抽鸦片、嫖妓等恶习,沈醉却未沾染丝毫,他说,这也都完全归功于母亲对他的教诲。 那么,什么样的机缘促使沈醉进了军统局呢? 少年时候,沈醉在长沙文艺中学读初中,受大革命运动的影响,1932年和一些高年级学生一起参加了闹学潮,被校方开除。这一年,他18岁。不读书了,就得找份工作谋生。沈醉去了上海,投奔姐夫余乐醒,因为他听说姐夫在“革命团体”里工作,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团体”又从事什么工作,他就不得而知了。这时的他,只想在上海谋个差事,混一口饭吃。 当时余乐醒为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处上海特区的区长,是戴笠手下的得力红人,因为长于对爆炸技术及药物的研究,在军统局内有“化学博士”之称。余乐醒利用职权之便,将年仅18岁的沈醉安插在上海复兴社做了交通联络员。从此,沈醉走上了职业特务的人生旅途。 两年后,沈醉遇见了白云,她是他的初恋。 白云却至死都不知道,她的恋人就是沈醉。 一切就从这儿说起吧。 别问我是谁,请与我相恋 白云不认识沈醉,她只认识陈沧。 陈沧就是沈醉。当时沈醉是军统局驻上海法租界情报组长兼行动组长,以湖南湘光通讯社记者身份为掩护,化名陈沧。 1934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沈醉和白云相遇了。不得不说,沈醉实在是个很讨姑娘欢心的青年,他饱读诗书,又一身好武功。他的功夫是在进入军统前就练成了的。据说1949年卢汉云南起义,沈醉等一批国民党高级特务被扣押,别人都是软禁,只有沈醉不但被加上手铐脚镣,而且还有哨兵严密看守,但那些哨兵很少走近沈醉,据沈醉说,“他们怕我点穴”。还有,沈醉中年之后,总是拄着一根拐杖,其实他身体好得很,哪里用得着拄拐。拐杖不过是他防身的武器罢了。照他的说法,要是碰上劫道的,七八个人,他一根拐杖就应付了。有一身好功夫又精明干练的沈醉,很快就吸引了白云。 白云是谁?白云原名陈淑媛,她出身于福建厦门的一个大家庭,幼年曾随父亲远走南洋四处游览,归国后就读厦门大学中文系。后来,追求进步的白云,从迂腐陈旧的封建家庭出走,只身一人到了上海,在南洋华侨所办的《女子月刊》任编辑,笔名白云,与“记者陈沧”算是同行。 有一天,他们相遇了。一个文武双全精明干练,一个活泼大方热情奔放,相互吸引,各自倾心。很快,二人陷入热恋。 恋爱可以单纯地只是两个人的事,而谈婚论嫁却是两群人的事,男人身后的一群人和女人身后的一群人。若两群人沟通愉快,恋爱的男女自然要皆大欢喜结婚;若是双方甚或其中一方心有不满,很容易就出现棒打鸳鸯的事。 沈醉的母亲罗裙不满意白云。罗裙认为,女人应该安安静静待在家中,恪守妇道相夫教子,而不是像男人一样去外面东奔西跑,她甚至很反感白云热情活泼的性格,于是警告儿子沈醉:“如果你和白云结婚,我就永不进你家门!” 白云会为了沈母的反对做出妥协吗?她当初就是为了反对旧思想才毅然走出家庭的,现在又要她走回去,她做不到。 母亲和女友之间的矛盾完全无法调和,尽管沈醉很爱白云,也还是不能和她结婚,因为他是个孝子。古人常说忠孝不能两全,是指为国尽忠和为父母尽孝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其实,在爱情里,忠孝有时也难能两全。是要忠于爱情还是要孝于父母,亦为难事一桩。 不但沈母罗裙不赞同沈醉和白云在一起,沈醉的上司戴笠也反对他们二人结合。戴笠认为,白云思想“左倾”、“激进”,沈醉可以和她“交朋友”,也可以“利用”她,但不能结婚。 他爱她,怎会忍心利用她呢? 真正的爱情,不应掺杂一丝一毫功利色彩,爱便深爱;宁肯自己委屈或受伤害,也不能要她吃苦受累。 男人要对自己的女人好,不需要理由。倘若不能对她好,请不要招惹她。真正的男人,只选择和男人角斗,而不会利用并伤害女人,所谓“好男不和女斗”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要女人落泪或受伤的男人,是可耻的。 沈醉一直在想,是否有个万全之策,既能和白云结婚,又不惹母亲和上司动怒,想来想去,觅不到好法子,万般惆怅。 也就在这左右为难之时,沈醉负伤了。那一天,他去追捕一个进步人士,从三楼坠落,摔成重伤,左眼几乎失明。 沈醉受伤后,白云来他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最深的感情往往生于患难之时。当你在困境,你最能看得清楚,谁真心爱你,又是谁只可同甘不能共苦。沈醉伤愈后,就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毅然选择和白云同居。母亲阻止,上司发火,他都不在乎了,只要能和白云一起生活,即使不结婚他也愿意,他只要和她在一起。 一年之后,沈醉和白云有了爱的结晶,白云为他产下一子。 如果说沈醉有愧对白云之处,那就是,直到此时,白云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她只知道他是一个记者,名叫陈沧。 他何曾不想将自己的身世和工作性质说给她听呢?只是,他担心,当一切挑明,白云会毫不犹豫地离他而去。他舍不得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真相苦苦隐瞒。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而每一段看似美满的爱情,在许多细小角落,藏着多少秘密,那是相爱双方谁都不肯提及的。怕秘密泄露,就像藏在瓷瓶里的一个爆竹,怕见火,怕爆竹爆炸,瓷瓶碎裂,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白云生子之后,沈醉和她说:“有了儿子,以后你就不要再出去工作了吧,只在家里带好孩子,过好这个家。我有能力照顾好你们母子。”白云断然回绝,相夫教子她做不来,她说:“那不行,做个贤妻良母,靠男人养活,我办不到。” 她不肯,他也不再勉强。爱一个人,就要给她独立的宽敞的空间,她喜欢做什么,尽管去做好了。 转眼间到了1937年,这一年的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这是中国历史上悲怆又耻辱的一页。敌人来了有猎枪。众多的热血爱国青年奔赴延安,参加革命,投身抗日。白云也要去,她要沈醉和她一起走。 沈醉当然不去,他的政治信仰不同于白云的。 到了此时,沈醉终于对白云说出他的政治信仰和职业性质,不过,他到底没有告诉白云,他原名沈醉,对此他只字不提,在她面前他仍然是“陈沧”。这已经足够,白云有足够的理由离开沈醉了。 每天同床共枕的那个人,万般恩爱缠绵,却原来是同床异梦。譬如,她以为他们唇齿相依一心同体,谁料,吻着她的唇,他想着另外一人。不,灵魂的信仰的背叛,其伤害力远远超于男欢女爱移情别恋。 沈醉试图劝服白云,莫要再去延安,停止追求进步的脚步,就留在上海,和他在一起。他希望她能留下来,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白云意志坚定地离开了上海。她和沈醉的儿子,留给了沈醉。乘着沈醉外出时,她离开了他们的家,跟随抗日救亡宣传队去了延安。 人们朝暮谈说爱情,到底何为爱情?人们爱着的是爱人的灵魂,还是灵魂之外的另一些东西?若说是灵魂,为何有时竟肯忍心丢下当初不顾一切要在一起的爱人,再不回头?若说是为着灵魂之外的另一些东西,那么,爱情实在不值得歌颂。 最好的爱情,要是这个样子:我爱你,你爱我,我要我们在一起,你亦是这般执着,哪怕为了在一起要经受千辛万苦,我们谁都不怕,爱情可以排除万难,排除万万万万个难。在一起了,就再不分开,除却死亡来临。 白云远去,沈醉能做什么呢?他们连“再见”都未来得及讲,她不曾给他机会。她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儿子如何抚养?他是特工人员,潜伏,行刺,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料不定哪天刺不死他人反丢了自己性命,这样一个危险人,如何抚养婴儿?沈醉把儿子送人了。 倘若说儿子是沈醉和白云之间最后的联系纽带--那是他们爱情的礼物--现在,礼物丢了:一个将礼物轻易遗弃,一个则拱手送人。 后来,那个孩子,沈醉和白云谁都没有再见过,谁都不知他去了哪儿。 白云去了延安,又将名字更改为“莫耶”,她在延安成为文艺骨干之一,当年流传甚广的歌曲《延安颂》,词作者便是她。贺龙元帅很是欣赏她,称赞她是“我们120师出色的女作家”。只可惜,这样一个热血才女,曾先后多次被批斗,在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中,更被戴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接受严厉批斗。 1986年5月7日,白云在兰州病故。那个时候的沈醉,早已被成功改造,脱胎换骨,“国民党高级将领”的旧衣冠被他深深踩到脚下,在一个新的中国里,他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任委员,生活待遇优厚,还有了新的妻子。白云去世后,在报上读到关于莫耶的纪念文章,他才知道,“莫耶”便是“白云”,是他的儿子的母亲。不过,他和她的儿子早已不知去向。而白云,她至死都不知晓,她的初恋所爱竟是特赦了的战犯沈醉。 或许,爱情里最悲哀的事,不是爱了而不能在一起,而是爱到最后都不知晓自己的所爱到底姓甚名谁。 也还好,直到最后,提起她,他都是欢喜的,记得自己曾深深地爱过她。不能在一起,不是她的错,也并非他的,而是那几年,这对人儿,实在没有缘。他有他的,她有她的,方向;他们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在交会时互放光亮,彼此吸引,又转瞬间消灭了踪影。若有缘,有缘来世再相逢相爱吧。 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永生在一起 法律意义上的,以及沈母罗裙所承认的,沈醉的妻子,是一个叫栗燕萍的女子。 栗燕萍原名栗翼鹏,湖南长沙人,生于一个甚有名望的大家族中。栗燕萍的叔祖父栗康时,曾出任北洋政府的外交次长;祖父在长沙经商,开有不少店铺,家境十分殷实。栗家的男人个个了不得,栗家的女人也不差。栗燕萍的母亲知书明理,她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别人家的女儿读不读书她做不了主,她的女儿是必得读书的,早早地她就把栗燕萍送进了长沙城唯一的寄宿学校,识字读书受教育。遗憾的是,栗母在栗燕萍十五六岁时,病故。彼时,栗燕萍初中尚未毕业。 又过没多久,栗父娶了新妇,栗燕萍有了继母。栗燕萍的继母,果然不是个省油灯。继母入驻后的家,于栗燕萍来说,已无温暖可言,她只想早日逃离。 少年若要离家,有个途径最是便捷,那就是求学。栗燕萍考入了胡宗南创立的中央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后又转入湖南常德的临澧特务训练班。真巧,此时沈醉在训练班任副主任。 沈醉发现,栗燕萍不同于其他女学生,她甚是胆大。别人不敢杀硕大的老鼠,她敢;上游泳课,别的女生不敢下水,她敢。沈醉说:“唯有她冒冒失失地往水里跳,险些被淹死。”是沈醉将栗燕萍救上岸。 算不得“英雄救美”吧。他是教官,她是学生,老师在学生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搭救,分内之事而已。当时,他们二人应是谁都没能料到,后来的日子,二人竟坠入爱河。 有一天,沈醉正要外出游玩,栗燕萍前来报告:家中来了急电,父亲病危,她得请假,速速归家。 沈醉签字准假,见栗燕萍满脸焦急,索性驱车送她回家。 到了栗家,出于礼貌,沈醉来到栗父病榻前,说一些宽心话。栗父见女儿带回一位青年教官,以为他是她的心上人,便一把拉住他手,有气无力又十分恳切地说:“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要沈醉如何解释如何推脱?他不忍心解释,不忍拂了垂死者的最后心愿,只好频频点头称是。 从栗家出来,沈醉顺道回自己家探望母亲,并将栗父的误会当作笑话说给母亲听。 沈母罗裙不认为这个笑话好笑,她极其严肃地对儿子说:“临终人的嘱托,马虎不得。你既点头,就要负责到底。” 的确,既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哪怕有时需要为此付出生命。是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醉蓦地意识到,他被推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将他和他的学生栗燕萍拴到一起。这是月老抛出的红线吧?倘若真有月下老人,这老人心思好有趣好难测,谁都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将谁和谁,一根线拴捆,成就一份欢喜姻缘。 有一天,沈醉将栗燕萍带给母亲看。沈母见到栗燕萍,赞不绝口,夸她端庄清秀,又夸她大方得体,还说栗燕萍一脸福相,定是个好儿媳。 多奇妙,人和人,有的一见如故,有的人生初见却厌意顿生。当年沈母见到白云,左也看不顺眼,右也看不顺眼,现今见着这栗燕萍,用“一见倾心”倒也不算为过。 沈母如此喜爱栗燕萍,自是催着儿子沈醉早早和栗燕萍订婚,并尽可能早地举行婚礼。孝子沈醉唯命是从,况且栗燕萍真的不难看,怀了男欢女爱的心思去打量,他对他这个学生也是越看越欢喜。 栗燕萍的父亲临终托婚,沈醉的母亲又偏爱栗燕萍,两家长辈对亲事赞成,而沈醉和栗燕萍,这对师生也“相看两不厌”越看越喜欢,那么,婚事理应是顺水顺风,只等着挑个好日子,一个容光焕发做新郎,一个花枝招展为新娘。 看上去一切都好的,未必真的万事如意。 沈醉的上司,特务头子戴笠不同意沈醉和栗燕萍恋爱,更不要谈结婚了。戴笠严厉规定,军统人员不许恋爱结婚。原因倒也不难理解,熟悉谍战剧或谍战电影的都知道,做特务,暗杀或潜伏,行动越机密越好。如何机密?洞悉你底细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你是孤儿,或者说,最好你就是从天而降的,人们只看得见你制造的现在,没谁知晓你的过去。倘若结婚,随着婚姻而来的枝枝蔓蔓,譬如春天绿草,抵挡不住地蔓延,再会隐藏的人,都难免要露个蛛丝马迹,并为所露的踪迹付出惨重代价。戴笠听说沈醉和栗燕萍要结婚,十分恼火,他们分明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嘛。况且,这二人,一个为教官,一个为学生,违反纪律再加上师生恋,甭提戴笠有多恼火了。 但,沈醉毕竟是军统骨干,戴笠能拿他怎么办?一个人,在一个团队里若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即使犯错也能得到宽容。还有,沈醉的姐夫余乐醒在戴笠手下亦是响当当的角色,他帮着沈醉说话。沈醉又推说他和栗燕萍是娃娃亲,现在成婚是奉母命,戴笠虽然对他私自定亲极不满意,到了这境地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不准了沈醉的婚事。 1938年11月24日,沈醉和栗燕萍成婚。婚礼简单,新房亦是颇为简陋,没关系,有情饮水饱。新婚之时,沈醉欢喜吟诗:“洞房乐趣少人知,正是今生极乐时。” 沈母罗裙善诗词,耳濡目染,沈醉的诗词功夫也颇了得。和栗燕萍结婚后,沈醉写了不少诗篇记述他和妻子生活的和谐美满。譬如,“但愿生生成配偶,人间百事尽多余”,“恼人春色促人来,步步相随舍不开。轻嗔笑面如花簇,疑摆腰肢胜柳枝。女唱新歌儿学语,卿翻画谱我吟诗。记曾小饮偎人醉,不识杯深更一卮”,等等。 婚后,栗燕萍辞去工作,一心相夫教子。沈醉由于职务频繁调动,生活漂泊不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和栗燕萍的感情。 战火连天的年月,没有谁能安居乐业。沈醉从事的工作,更为他后来的动乱生活早早埋下伏笔。 1949年后,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为安全起见,沈醉将母亲和妻儿送往香港。1950年3月,他做了俘虏,被投入监狱。 那个时候,台湾方面对外声称,做了俘虏的沈醉已被枪决,并为他设了一个灵位立在国民党的“忠烈祠”。沈母听闻儿子去世的消息,悲痛之中撒手人寰。 沈醉的妻子栗燕萍,没有丈夫在身边,生活失去依靠,又听说沈醉已死,索性改嫁了。后来人们说起这件事,多是指责栗燕萍,听闻沈醉一死她就改嫁,太过薄情薄意。其实,这怪不得她,她不过就是一个弱女子,为了活着,没有生活能力的她或许只能做此选择。 我们见过许多只为理想而活着的人,最常见的却是,许许多多原本怀有理想但终向残酷生活妥协的人。和理想道别,向生活低头,世间太多人以此姿态活着,他们不值得歌颂,也用不着攻击。人人都有万万个理由,去找寻属于自己的生活之道。 栗燕萍,她只求活着,过好日子,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理想爱情不要也罢,她只要理想生活。嫁给谁,什么时候嫁,或许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后来,沈醉被特赦,几经周折寻到栗燕萍,却知她已有夫。纵使他没有放下过去,这时的他们已无复婚的可能。他们保持联系,沈醉对栗燕萍无有怨言。 身为男人,本应顶天立地撑起自己的家,不使家人受委屈,更不应连累他们受苦而生活动荡。沈醉走了一条动荡的路,那么,他没理由也不愿意去怪责任何人,他不认为栗燕萍背叛了他,若他一直都守在她身边,何有背叛之说?沈醉,他种下因,他接受今朝收获的果。 深爱,却留不住,沈醉怎会不难过?只是啊,曾经相爱的人,他日不能再在一起,无须埋怨。曾经相爱,总胜过人生从未相识。 或许有太多遗憾,然而,谁的生活没有遗憾?遗憾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遗憾的人生才是真真实实的人生。知遗憾者,懂人生。 沈醉对栗燕萍始终怀有深爱,许多年后写回忆录,费尽笔墨,大篇大篇叙说他对栗燕萍的相思之苦。 若说有不能原谅的,沈醉最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将母亲送往异乡,客死异乡,不能归葬故土。他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为此,他终生痛心。 总有一份爱可既美好又长久 1960年11月,沈醉被人民政府特赦。脱胎换骨,在新的时代里,他开始新的生活,担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委员,生活待遇优厚。关于过去,他提笔记下,陆续出版了《我这三十年》、《沈醉日记》、《战犯改造所见闻》等著作,他有了截然不同于过去的新的生活形象。 也该成立新的家庭了。再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朋友介绍了几个女子与沈醉认识,一番接触,对方得知他过去的历史,听说他就是《红岩》小说中的大特务“严醉”的原型时,都吓得打了退堂鼓,怕政治上受到连累。 为了生活,每个人都会仔细斟酌利弊得失,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只肯使自己处在有益的环境,此为人之常情。或许可以说,活得好就是活着的意义。 沈醉对任何人都不隐瞒自己的过去。不必隐瞒。所有明的暗的过去,都坦诚面对。隐瞒不是好好生活的态度。撒一个谎,后面要用千万个谎来缝补,实在辛苦。 有一天,一个叫杜雪洁的姑娘出现了。这是个老姑娘,也是个老修女。她十五六岁时被家人送进沈阳的天主教堂当修女,献给了上帝,从此,她的日月,她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教堂和修女院里度过。 一袭黑色袍衫,一顶黑色头罩,捧着《圣经》,一天天,一年年,与世隔绝,清心寡欲,这是杜雪洁的生活。她不懂爱情,不知人伦之乐,她也不理会大千社会的人情世故,她心中只有上帝。上帝赐人快乐,她没能体会到,她的性格非常孤僻。 沈阳解放后,沈阳教堂也被解散了,杜雪洁去北京投靠姨母,想继续在北京的天主教堂做修女,可是,她到北京没多久,北京的天主教堂也被解散了。生活真会开玩笑,时不时给人制造点走投无路的幻象。 修女生活无法继续,但烟火生活仍要继续,杜雪洁靠着替人编织毛衣过活。一个人一个月能织多少毛衣?她又不是机器。杜雪洁的生活极其清贫。即便如此,这个信仰坚实的修女,也还是坚持认为她是上帝的使女,不改洁身如玉的初衷。洁身如玉,当然要的,但她走错了方向,她没能认识到,上帝要人洁身如玉是在生活中洁身,而不是远离生活。年华不等人,从无出嫁之心的杜雪洁成为一个老姑娘,一个在人看来有些怪异的老处女。 又过一些时日,杜雪洁所在的居民委员会介绍她到街道办的医院去学习护理知识,当一个护士,她终于有了一份稳定工作,也终于入世,逐渐懂得一些世故人情。这期间,不是没有人为她介绍对象,但她一个都看不上。 转眼间到了40岁,又有人为杜雪洁介绍沈醉,两人一见面,杜雪洁很满意。沈醉犹豫了,他发现,憔悴、忧郁、不苟言笑的杜雪洁,身上老姑娘、修女的特征非常明显。沈醉觉得,他是爱说爱笑的,和杜雪洁的性格恰恰相反,个性如此迥异的两个人,日后合得来吗?不过,杜雪洁勤快、节俭,沈醉又觉得好。 沈醉向杜雪洁说明,他结过婚,有子女,他过去曾是特务,现在是全国政协文史馆馆员,为人民服务。当然,他也真诚地表示:“我虽然不信奉宗教,却从不反对别人信奉宗教。” 杜雪洁不嫌弃沈醉的过去,因为他的坦诚而更为欢喜。两个人试着交往。杜雪洁下班后常常去沈家,帮着料理家务,人也变得活泼、开朗起来。那时,沈醉和栗燕萍的女儿沈美娟,随沈醉一起生活,杜雪洁和她相处倒也愉快。后母坏,并非天下所有后母都坏,至少杜雪洁不是。 好啦,杜雪洁能接受沈醉的过去,又爱他和前妻的女儿,沈醉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那就结婚吧。 1965年8月,沈醉迎娶杜雪洁。因为物资匮乏,不能大肆操办,婚礼简单,但朋友、同事纷纷前来道贺,说说笑笑,婚事应有的热闹也是有的。 这份婚姻,这对逐渐步入老年的新人,人生大半时光各自在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兜兜转转,牵了手,从此再未分开,直到各自白头动也不能动,停止呼吸。 人的一生,许多事,许多缘分,或许早有注定的吧。你要遇见谁,和谁一起老去,一切自有老天安排。你什么都不要管,只需一步一步走你的路,遇水搭桥,逢山过山,也就好了。 沈醉娶了杜雪洁,像曾经爱白云、栗燕萍那样,他用心宠爱杜雪洁,敬重如上宾。他是一个爱女人的人,他所遇见的所爱上的每一个女人,倘可一起生活,他只做一件事:倾尽心力去爱他的女人。在爱情里,他是一个简单的传统的男人,一心一意只想和他的女人白头偕老。 无论白云还是栗燕萍,虽然沈醉未能和她们厮守相爱一生,但他们之间的情感究竟可称得一个“好”。世间多得是,恋人亲密时如胶似漆,分手后浑如宿敌。那不是爱的意义。活着,要做一个懂爱的人,能在一起无比珍惜,不能再在一起且为曾经爱过心生无尽感激。 杜雪洁是个勤快的女人,家里家外闲不下来,但沈醉不愿意她太劳累,家中的琐碎活计,他尽量都揽下来,一个人承担。 好男人皆是如此,因为他知道,女人嫁给他,不是来受苦受累的,女人是用来心疼宠爱的。不是所有男人都可大富大贵,但所有男人都应有一颗热情而感恩的心,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每有外事活动,沈醉必定都会带上杜雪洁同去,让她多见一些人多见一些世面,她曾幽闭太久,是发现生活的欢喜热闹的时候了。天长日久,孤僻的杜雪洁不见了,一个新的欢笑着迎接世俗热闹的杜雪洁,她来了。 杜雪洁不能生育,不过,和所有女人一样,她喜欢孩子,沈醉和杜雪洁商量,不如就把女儿沈美娟的小儿子留在身边。有了孩子的家,完整,生动,就像树有绿叶树结果实,风一吹,枝叶婆娑,悠然自在。杜雪洁将外孙视同己出,爱之如掌上明珠,祖孙两代说笑欢乐,一家人甜甜蜜蜜其乐融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1996年4月,沈醉去世。又一年多后,杜雪洁也离开了人间。沈美娟将继母和父亲合葬同一墓穴。 他们相逢恨晚,欢爱有限,在另一个世界,在高高的高高的云端,或许没有时间,一切安安静静漫漫长长,安静漫长无止无尽地相亲相爱。远山绿树,长空日月,相爱的人永永远远厮守。 附:沈醉简介 沈醉(1914-1996),字叔逸,湖南湘潭人。国民党陆军中将,曾长期服务于国民党军统局,深得军统特务头子戴笠的信任。在军统局素以年纪小、资格老而著称。1949年12月9日被卢汉(原国民党云南省主席)扣押,参加云南起义,后协助卢汉逮捕了在昆明的大多数特务。1960年11月28日被人民政府特赦,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专员。著有《我所知道的戴笠》、《我这三十年》、《我的特务生涯》等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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