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能够寻找到真实，却也能够传递一些假的信息。 平素我们所看到的，往往未必就是事件的全部：猪里脊、猪后腿、猪肋排……全都是真实的一部分，它们可以表达真实，但却永远做不到还原。 更有甚者，将真实藏匿于水下——于是露在外面的部分是假的，而掩盖住的虚空处没准就隐瞒了巨大的真相。 局部的真实，和局部的坦诚一样，只能越深究越烦恼。 当今社会，很多人生活在虚拟出来的网络空间中：网络虽然是虚拟的，但感情上的投入和产出却又是无比真实的。每个人投注在网络这一虚拟世界中的精力以及时间就更是可以分分秒秒计算得出来的。 因此很多时候，所谓父子关系、血脉亲情，所指的也未必全都是血缘，而是你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抹不掉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受访人：老文，男，54岁，这些年与妻子感情一直不好，儿子就是他全部的希望。今年高考前夕，老文无意中得知了多年前的往事，关于他们夫妻的结合，关于这桩婚姻，最主要的，是关于孩子的身世……那些只能在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荒诞情节，这一次却真真切切落到了老文身上：儿子不是他的，妻子一瞒就是19年…… 老文独白： 当一个人的心情变了之后，再看从前的一切都像一个又一个的骗局。我曾经想过，一旦儿子考完大学，我就把真相告诉他。这个家，也就再与我没有什么关联了。我年已半百，如今身世飘零，一无所有，就是想再娶个老婆，有个孩子，都是不可能了。我已经彻底被伤透了，提起孩子就怕，提起女人就恨—— 事到如今我谁都不想见，谁都不见。我跟你说，我都不知道我现在算什么？如果让旁人知道了这件事，我该是众人口中多大的笑话？笑吧，笑吧。不用人家笑，我自己都会觉得荒诞到了极点。我一个大男人，活了半辈子，才知道老婆孩子全都不是自己的，老婆还好说，这些年，我始终都知道她的心思从来都没放在我身上。我们俩过得并不幸福，这也是众所皆知的事。这些年我唯一感谢她的地方，就是她给了我一个好儿子。还有就是，我老婆对我虽然不怎么在意，但对儿子倒是格外疼爱。所以我们俩平时就是再没话说，但在儿子身上，却总是能达成共识。每次提起孩子，我们两个都骄傲极了。儿子从小到大都是学生干部，小学时是大队长，中学时是团支部书记。我一直都很希望让儿子上军校，这孩子各方面素质都很好，不做军官可惜了。真的，这是我全部的盼望，我活着，就为了他，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或者和我老婆吵嘴了，只要我儿子叫声“老爸”，我心里就比喝了蜜都甜，无论多让人看不开的事也都能看开了。 越提这些，我这心里就越疼。疼得剜心。以前我从不知道恨谁，我是老好人嘛，出了名的老好人，要不我老婆也不会嫁给我。当年她跟我之前失恋过，那小子和她都订婚了，结果却把她给甩了。那年头不像现在，年轻人虽然订了婚但彼此之间还是很守礼节的，那些过于亲昵的事不到结婚那天就绝对不会做，所以我从没怀疑过她，虽然我知道她在我之前交过男朋友，我还知道她即使在嫁我的时候都没忘了他。但那时候我穷啊，厂子里一堆小青工，只有我家里条件最不好，弟弟妹妹一大堆，我是老大，不要说结婚了，连买辆新自行车都困难。我和她基本上就没谈过恋爱，直接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结婚的房子也是借来的，邻居从工地拿了些砖头多盖了一间厨房，我们就在人家预备当厨房的房子里结了婚。后来我们攒了一点钱，就把这房子买了下来，你很难想象，整间屋子不过8平方米，后来赶上我们这边拆迁，那些年的拆迁政策比较好，条件也比较宽松，基本上只要你愿意走，都能给你套房子。再后来我们托了熟人，又搭了几千块钱，居然也换到一个不到40平方米的两居室。每次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我老婆跟着我也挺不容易的，没怎么享福，光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可是啊，这些都好说，她的好我也都记着了。再怎么说，她是给了我一个家，让我活着好歹有了一个奔头和方向。 儿子出生的时候早产，在暖箱里呆了半个月，不过个头特别大，看着就像足月的似的。有了儿子之后，我们的小屋就显得更拥挤了，不过也更温馨了。她那时候没有奶，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月子里老是哭，我急啊，为了给老婆催奶，下了班一个人大半夜骑着车子跑到郊区去买能催奶的牛鼻子，回来的路上车带还扎了，后半夜基本上就是推回来的。可即使是那样，我都没有怨言，看着儿子嫩嫩的笑脸，我就想，我一定要让我儿子过上好日子。绝不让孩子和我一样受罪。 为了儿子，我天天加班，单位里只要有人请假，我就是那个替补的。就为多挣点加班费。后来我们单位效益不行了，我又开始在外面学开大货车，不等通知下岗，我那边大货车的本子就拿到了，很快找到了新工作。新工作需要跑长途，一走就是半个月，我每次回来，都会给儿子带很多当地的土特产……我虽然没有挣钱的大本事，可是这些年却也竭尽所能地拼命压榨自己的汗水好给他们娘俩换来安逸和幸福。每次拿到儿子的考试成绩单，我都乐得什么似的，揣在怀里就上了路，就像一块充满电的电池。我真是把老命都拼在这个儿子身上了，我要命也没想到我老婆这样欺骗我。要命也没想到啊。女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这么冷血？这么铁石心肠？ 大概有这么一段时间吧，我基本上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根本不能见孩子的面。孩子到我住的地方去找我，刚一叫我“爸”，我已经觉得有一些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似的，我拼命忍着，拼命忍着，孩子求我：“爸你就看我的面子吧，别再跟妈吵架了……”我眼一闭心一横，第一次动手推了儿子：“你也给我滚！你跟你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天，当儿子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发现他的眉眼，居然这么像那个人……这些年，我实在太粗心大意了，基因这东西，是最撒不得谎的，儿子的眉眼之间都写满了关于他身世的答案，我只是一只被幸福冲昏头脑的傻瓜虫儿，怨不得我老婆这些年都瞧不上我，都不爱我。本来嘛，一个男人连儿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都分不清，还让人怎么说呢？想想以前经常有人打趣我，老文，他是你的孩子吗？怎么看都不像啊。我知道了，这孩子随妈妈，肯定是妈妈漂亮些……真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当一个人的心情变了之后，再看从前的一切都像一个又一个的骗局。包括我老婆突然决定嫁给我。当年我是追过她，也跟她表白过，那时候我们都在同一个班组，但后来当我知道她有男朋友的时候，就再也不敢做那个梦了。后来，是她找到的我，问我是不是还喜欢她？如果是的话，必须一个月之内结婚。你知道，这事情说起来是有些荒唐，而且我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有，不要说一个月，就是给我一年的时间准备，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结果我老婆说，我也不瞒你，我就是为了告诉他，我并不是非要在他那棵树上吊死。而且我答应你，只要咱俩能结婚，穷与富我都认了。就为她这份坦诚，阿莱，当年还真把我感动了，人家就是不跟你说，你不也没辙吗？我真不知道她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儿子是七个月生下来的，是她告诉我的七个月，其实孩子是足月的，你说我傻不傻？ 有些事，真的是怕深究啊。 尤其是那些当年看来幸福的时刻。那些伴随着儿子长大的每一个片段……我曾经想过，一旦儿子考完大学，我就把真相告诉他。这个家，也就再与我没有什么关联了。我年已半百，如今身世飘零，一无所有，就是想再娶个老婆，有个孩子，都是不能了。我已经彻底被伤透了，提起孩子就怕，提起女人就恨。 这不，儿子如我当年所愿考上了一所军医大，通知书送来的时候，孩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看着满脸喜悦等待我夸奖的他，我又不忍心戳穿了。毕竟，孩子没有错啊。可是孩子没有错，错的又是谁呢？难道是我吗？我这半生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我不去怪他，又能怪谁呢？就是为了他，为了保证他的生活质量，我后来甚至同意我老婆打掉了两个孩子，要知道，那才是我真正的骨血，那才是我的孩子。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竟然做出为了保住别人的孩子，而打掉自己孩子的蠢事！至于那个知情者，那个真正的刽子手，也就是我老婆，不定在暗地里怎么得意、怎么笑了吧？ 最终，阿莱，直到儿子走，我也还是没有把这个秘密揭穿。 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出于疼爱、也许是出于息事宁人。 我是不是太软弱、太没用了？ 我现在还是住在外面，那个家我也不想回了。那个女人我更是连见都不想见，如果不是她，我又怎么会受到这样的羞辱？过着这样屈辱的生活？ 这是一个男人最痛的时刻。 【阿莱手记·定】 此时此刻，语言与劝解全都是苍白的。我想老文最需要的，是一个树洞，一个倾听者，用来承载那些隐藏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了，也许就真的安全了。 像这样的身世之谜，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总比对当事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讲出来要好得多。 今天的故事，说荒诞，也不荒诞，因为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情节了。现实生活远比戏剧要残酷、荒诞得多。 我们总是要被迫去面对一些我们最不愿去面对的事。当事情发生的时候，选择键和遥控器全不在我们手里。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并消化。只不过有些事有些人，确实需要具备一种将悲剧化为喜剧、直至最终破涕为笑的能力。 想要拥有这个能力，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 大事件撞击之后的伤痛，往往只有在另外一桩大冲撞之后的修复中才能平息。 反正无论人生的河水怎样川流不息，河岸上的那一轮满月却总是高高挂着的，只要你抬一下眼睛，就肯定能看到。 那一轮月，就叫做“内心的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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