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还记得吗？
村里30年前还经常停电，许多人家舍不得用蜡烛，晚上照明就点油灯。灯油用的是煤油或柴油，点着了会冒出一缕浓浓的油烟。
挂油灯的山墙上常会留下一道明显的黑色烟痕，颜色自下而上由浓渐淡。孩子们都好奇，百无聊赖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拿手够，所以油灯一般挂在孩子们够不着的地方。除非做非常用途了，大人们才把油灯拿下来。
腊月里村里那些手巧的女人常常把油灯拿下来，她们会在油灯下赶做新年穿的衣裳，匀实的针脚就是在油灯下完成的呢。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打整好了，她们仍不识闲儿，盘算着，扫了房子，方格儿窗户换上了新鲜窗纸，贴上窗花才好看，才显得更有过年的劲儿呀。女人们的世界里有一种花，一种叫窗花的花；窗花是窗户上开放的花朵呀，窗花上是些花草、鸟兽和人物形象，是可用来点缀年节的呀，是可以在她们手上盛开的呀。
女人们买来红纸，从箱底下翻腾出喜欢的往年用过的花样子，又从老辈儿的婶子呀奶奶呀那里借来她们藏着的体己花样子，比对着，什么龙凤呈祥啊，花好月圆啊，喜鹊登梅啊，五谷丰登啊，小老鼠上灯台啊，新年快乐啊……
先要把花样子重新在白纸上翻印出一张来。如何翻印呢？就在灯烟上，保持一定距离，来回熏；紧贴花样子的白纸跟灯烟不能靠太近，太近白纸上油烟重，纸也有可能酥。只能保持一个合适距离，熏出的花样子颜色才好。有经验的女人很会把握这个尺度，她们会不高不低，完了，揭掉旧的花样子，白纸上显出新的花样子浓淡正好。
熏出的花样子固定在剪窗花的红纸上，女人们就开始剪了。这样一种样子的窗花，一次剪出来可有五六张之多。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剪窗花的女人从不用笔先把花样子画出来，她们只用心灵，只用手。剪窗花最厉害的女人拿剪子就能在红纸上剪，工夫不大就能剪出个一二三来，花样子喜兴，而且别具机心。
女人们剪出来的窗花，一部分自家用，一部分送亲戚。女人们之间也交换各自剪的窗花，但就是不卖———那时候也不时兴卖窗花。
时兴卖窗花是后来了。后来我思想这件事情，它大概跟时代相关，也跟我们生活的地域有关系。
第一次看到有人卖现成的窗花，是在腊月的集上还是在村里的街上呢？卖窗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呢？记不清了。总之印象中有那样鲜艳的一幕出现了。不同于我后来在蔚县看到的，各式各样鲜艳夺目的窗花都贴在活动的亮子上，他们只就地摆一块黑布，黑布上依次摆满要卖的窗花；或把黑布钉在当街显眼的墙上，把窗花别在上面。他们不用吆喝，想买窗花的人几乎在他们摆列窗花的同时就围拢过来。窗花颜色一律是红色，用现在的眼光衡量有些单一，内容却既写实又写意。
窗花到底有多少种花样子呢？大概没人统计过，也没人能准确回答出这样的问题吧。窗花的花色其实也不只红色一种，第一次看见邻居家窗户上贴的窗花五颜六色，我的眼睛有些不够使，在心里嘀咕这些窗花是怎么剪出来的，怎么会这样艳丽夺目呢？以前我不知道窗花还有如此多的颜色和花样，窗花还有如此丰富的语言和表达。
2002年到蔚县专门去看窗花，看到蔚县窗花才明白小时看到邻居家窗户上让我惊艳的窗花的来路。 
———贰———
从前民间习惯叫窗花，现在习惯管窗花叫剪纸或刻纸。叫剪纸或刻纸文气，叫窗花通俗。
清朝时，遵化和定兴等地，把在大年三十“易桃符，贴春联，剪红纸葫芦于牖户”叫做“拒瘟”。祈望新年健康万事平安，这大概也是人们过年贴窗花最初的动机吧。
还有记载说，保定张家的女儿有巧思，她能一边跟人说着话，一边在衣袖中剪出花样子，花样子中有春花、秋菊、细草、垂杨等等，无不出神入化，她剪制的香奁更是巧艳夺目。
无缘亲眼，但我想张家女儿的故事大概不虚吧。在无极，我还听说了已故剪纸艺人杨素苗的传奇故事。一个不识字的农家妇女，从6岁跟奶奶李荣姐学剪窗花，她活了92岁，一生创作的窗花有上万幅。她的作品不失传统韵致，也具有时代特征，她剪的“勤俭持家”、“红心向党”、“五讲四美”、“勤劳致富”、“改革开放”等窗花，反映了时代变迁，至今为人所记得。
见多了，才知道在河北，窗花不光女人做得出色，男人照样能做，做得专业；才知道河北的窗花在全国也很有名气———远在明代就已流行的蔚县窗花吸收了杨柳青和武强年画的营养，历史最为悠久；鼎盛于清末民初的丰宁窗花做工精细，极具地域和民族特色；稍晚形成独特风格的无极窗花同样享有美誉。三者已分别列入国家级或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蔚县窗花讲究刀工，阴刻为主，点染浓艳，妩媚而淳朴。那年年根儿，穿行于蔚县城南的南张庄，传统和现实的力量以及戏剧人物和花鸟两大类窗花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让我不禁感叹“以雕刻花、鸟、脸谱为特长的这门绝艺仍在不断被有心的后生们发扬光大”。
蔚县几个著名剪纸艺人都出在南张庄，像王老赏，在蔚县剪纸史上有开山之功；他的徒弟周永明，发明了绚丽的窗花套色染法。南张庄有剪纸中国第一村的称号，不仅仅因为这里的人会做窗花，还因为这里仍保留着其他地方没有的或者说已经消失了的一年贴两回新窗花———过年一回，八月十五一回的风俗吧。
那年年根儿的一天，南张庄65岁的剪纸艺人王庭在蔚县城南关大街亮出贴满窗花的亮子，我被深深吸引到跟前。王庭和他的亮子在那里站成一道沉静的风景。离王庭不远的地方，是一位卖窗花的年轻女人，“大的两毛一幅，小的两块钱12幅，便宜不说，你瞧这活儿做的，可真叫细致啊。买回去吧，买回去装扮新年啊”，她招呼着，是不同的却一样迷人的风情。
2005年，我坐在丰宁大阁镇72岁的剪纸艺人王德贴满窗花的小屋，听他讲40年剪窗花的经历。丰宁窗花从前多用剪子铰出来，但铰慢，大的窗花拿不起来；如今也都是刻了，刻快。丰宁窗花主要是红色和黑色，如今也着色。
不能让丰宁的窗花失传，王德说。
农历2008年的腊月，王德还剪窗花，但剪得不如从前多了，他儿子王福田开始取代他唱主角。王福田说，眼下他剪的窗花有花草，有生肖，有福禄寿禧，有四季平安，有年年有余，有惠风和畅。2009年是牛年，他剪得最多的一幅窗花是吉牛送福。
有一种花叫窗花啊。
窗花装点新年啊。
腊月十八，在无极成立的剪纸艺业公司，25岁的无极剪纸传承人任丽丛带领几个姐妹也正紧张地创作。手中的工具不是剪子，也换成了刻刀。憨憨可爱的戏曲人物正在刻刀下活灵活现。用不着抬头看师傅总结的贴在墙上的窗花创作要诀，她们早已熟记在心：麦芒尖，蚕豆圆，锯齿、月牙、柳叶弯。心要稳，神要安，持刀左右不能偏。阴刻断，阳刻连，阴阳结合要自然。正刀扭，反刀转，回刀揽，下刀穿。行刀犹如溪流水，不留刀痕在纸间……
（统筹/执笔：刘学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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