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刘学斤 开成元年即公元836年,大名狄仁杰祠堂碑撰文者冯宿病卒。次年春天,60岁的老友柳公权为他的神道碑铭撰文并书丹。这亦是他们的阴与阳的合作吧———他们早有过合作,比如大和五年即公元831年12月,他们共同完成了“太清宫钟铭”;大和七年即公元833年4月,他们又一起创作了“昇元刘先生碑”。来不及再一次合作,阴阳相隔以后,他们惟以各自拿手的方式,融入大名历史。 1 碑石还是那块碑石,但已不在最初的位置,名字亦已改换,已不叫唐何进滔德政碑。 最早著录此碑的是欧阳修:“何进滔德政碑,唐翰林学士承旨兼侍书柳公权撰并书。进滔,唐书有传。开成五年立,其高数丈,制度甚闳伟,在今河北都转运使公廨园中”。 其后的赵明诚在《金石录》中,对“唐何进滔德政碑”亦有述及:……进滔事迹固无足取,而柳公权书法为世模楷,此碑尤为雄伟;政和中,大名尹建言磨去旧文,别刊新制,好古者为之叹惜也。 2 站在高大威风的碑石之下,人会有渺小逼压之感,来在立于大名的这通碑石之下,这种感觉尤甚。 尤其吸引我的还有柳公权。“欧字横处略轻,颜字横处全轻,至柳字只求健劲,笔笔用力,虽横处亦与竖同重,此世所谓颜筋柳骨也”。据说这位我们熟悉的唐朝书法大家与这通碑石的诞生有着很深的关系,据说碑石的侧面仍残存柳公权的字迹,据说……于是我便睁大眼睛寻觅,但碑体太高大,高大的碑体迷失了寻觅的目光,影影绰绰仿佛有已被岁月销蚀模糊的字迹,是柳字吗? 柳字“骨鲠气刚,耿介特立,然严厉不温和矣”。 苏轼称柳书“一字百金,非虚语也”;米芾说,“柳公权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 不敢确认,只是觉得应该……是吧? 3 这便是唐何进滔德政碑的壮观之处? 可欣赏之处? 我们多听见碑石当下的名字,已不关心它的前世。 前世今生,这个词语对于纵横于眼前的这通碑石别有深含。 倘若追问,不仅能追至宋,亦应追至更早更早的唐。 何进滔德政碑诞生于开成五年即公元840年,此时的唐,已非盛唐气象,但写满各种各样文字的碑石造得却愈来愈高大,愈来愈壮观。 4 柳公权是何进滔德政碑的创作者,但亦仅仅限于碑文的撰写与书丹。 这通碑石决非一个人所能完成。没有皇帝的诏命,没有对碑石规制样式的特别要求,没有手艺精湛的匠师对碑石细心打磨……这通碑石能完成吗? 最后的决定权掌握在魏博节度使何进滔之手。 史书所述何进滔事迹异常简略,我们能够知道的是,灵武人何进滔发迹前曾在为狄仁杰复立祠碑的田弘正手下效力,“客寄于魏,委质军门,事节度使田弘正”。我们不知道田弘正生前对他有过怎样的扶持和关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他得到田弘正赏识,并干出成绩,得到提升。 大抵亦正是此时,何进滔开始广结人脉,给以后的事业埋下种子。从何进滔异常简略的传记提供的线索中,我们发现他的做大并非在田弘正死后即成。田弘正离开魏博节度使任,曾经雪夜入蔡州的李愬、田弘正之子田布以及史宪诚均曾居此职位,其中又以史宪诚在位时间最长,自长庆二年即公元822年至大和三年即公元829年,这个田弘正看好并“寄以腹心”进而将全部精锐之兵委其率领的“胡人”,亦只干了7年便死于乱军。 这一时期的河北三镇常常充满扑朔迷离的故事。乱象仿佛层出不穷,包括魏博在内的三镇“不能制之也久矣。兵强地广,合纵连衡,爵命虽假于朝廷,群臣自谋于元帅”。尾大不掉,亦正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何进滔决绝地把握住了机会,把握住了个人的历史。 史宪诚之死成全了他的部下何进滔。大和三年即公元829年8月,唐文帝李昂“以何进滔为魏博节度使,复以相、卫、澶三州归之”。 成功继任魏博节度使的何进滔可操控的势力范围亦超出所有的前任,他又将如何作为呢? 5 为什么立这通何进滔德政碑呢?是魏州百姓主动提出的吗?像当年为狄仁杰立碑一样。 ———但,这种可能性又有多大? 那么是唐文帝李昂主动提出的吗?文宗李昂未登极时即知朝政积弊,“及即位,励精求治,去奢从俭”。据说何进滔“为魏帅十余年,大得民情”。对这样一位实力雄强根基深厚的地方大员如何控制和安抚,此时的朝廷常感力不从心,加官晋爵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在何进滔“累官至司徒、平章事”之后,李昂终于又答应为他立一通德政碑。 李昂把撰写和书写碑文的工作交给柳公权,以示重视。他未把这件事情派给尚健在的刘禹锡,亦未派给和刘禹锡同岁的白居易,他们似乎都不合时宜,此时的朝堂上,惟有“博贯经术,通音律”的翰林书诏学士柳公权是不二人选。 柳公权的文章好,12岁就有“工辞赋”的名声;而他的字,名声更大。 6 世间早已对“志耽书学”的柳公权趋之若鹜。他的“书法结体劲媚,自成一家”,“其法出于颜,而加以遒劲丰润”,“大臣家碑志,非其笔,人以子孙为不孝”。 连那些进贡来的外国使节都会准备一笔钱,专门用于“购柳书”。 柳公权的书法有这么大的名声,是始于元和初年他考中进士后吗? 第一个对其书法产生兴致的唐朝皇帝是穆宗李恒吗? “朕尝于佛庙见卿笔迹,思之久矣”,元和十五年即公元820年,刚刚即位尚未在皇位坐热的李恒对柳公权说。此时柳公权是侍书学士,此时他并不心满意足于这样一个悠悠闲职。如同许许多多跃跃欲试的官吏,他想有更多更大的生活空间。天子以为他的才学仅限于笔墨,欣赏他亦只缘于欣赏他的书法。李恒问他用笔之法,他便要把藏于书法的个人思想表达出来。“用笔在心”,他说,“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 这番令后世津津乐道的话当时却令李恒难堪,“帝改容,悟其以笔谏也”。 元和十五年即公元820年的笔谏,注定了柳公权一生的宦途不过游于艺而已。然而得失间的转换谁又看得清呢?不正是如此放言,柳公权又赢得了无数的追捧者吗? 7 谁目睹了何进滔德政碑刚立起时的风采呢? 谁又是记下当年魅影的有心人呢? 我们看不到当年,亦无法借助文字复活柳公权赐予这块碑石的风采。我们惟有通过他途,通过柳公权两件著名的传世作品,回望当年他投射于何进滔德政碑的书法之魅。 一件是他书丹并篆额的玄秘塔碑,“玄秘塔是柳书之极有筋骨者,刻手精工,唐碑罕能及之”。此碑立于会昌元年即公元841年,亦是柳公权完成何进滔德政碑之后不久的作品,“此碑柳书中之最露筋骨者,遒媚劲健,固自不乏,要之晋法亦大变耳”。 另一件是会昌三年即公元843年,柳公权书写的神策军碑,此碑虽已不存,但拓片尚存,“书法端劲中带有温恭之致,乃其最得意之笔”。 书法跟书写者的修养和艺术追求相关,亦相关书写者书写时的心境。我们无法揣度柳公权为何进滔书写德政碑时的心境。奉旨书写,无论是于碑文还是于书写,以常理言,当受到很大限制,几乎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 但亦未必。我们的揣度说到底亦不过是揣度。 谁又能避免和拒绝遵命之作呢?大柳公权6岁的白居易这一年亦在世,他有诗云:“不愿作人家墓前神道碣,故土未干名已灭;不愿作官家道旁德政碑,不镌实录锩虚辞”,可说说易,难道他一生没有遵命之作? 8 柳公权写了些什么呢? 何进滔如何就任魏博节度使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是绕不开的,亦是值得花费些笔墨的。这是他真正发迹之始,是他人生最精彩的一笔:“……公谓将士曰:既迫以为长,当谨而听承。命都将总事者谕之曰:害前使与监军凶党,籍其姓名,仍集之于庭,无使漏网。卒获93人。白黑既分,善恶无误,会众显戮共弃,咸悦。公于是素服而哭,将吏序吊……” ———“此恐涉溢美之辞耳”。 未见碑文。 仍是揣度。 我们无法在高大的碑石上欣赏柳书,只能借助他存世的字迹做些遐想。碑石上当年的那些内容或不足道,那些字迹一个一个倘若能保存到现在,或亦蔚为大观吧。 开成五年即公元840年,何进滔德政碑建成,与这通碑石有关的两个人相继去世———李昂没等到他33岁的生日,这年10月,何进滔死,赠太傅,谥曰“定”;其子袭位,再后是其孙。何氏三世在魏长达40余年。 漫长的生命让柳公权历经唐朝的10个皇帝。咸通六年即公元865年,柳公权以88岁的高龄谢世;同年,何进滔之子何弘敬亦死于任,何氏势力其后不久彻底完结。 即将完结的还有整个大唐王朝。 但柳公权曾贡献过力量的何进滔德政碑不曾完结,此时凝聚和倾注一代书法大家才华和心血的碑石,其新的生命尚未开始…… (照片均为刘学斤摄)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旧唐书,刘昫等撰,中华书局1975年版;新唐书,欧阳修宋祁撰,中华书局1975年版;金石录校正,赵明诚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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