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钦：回老家的路

    如今，回老家一词，人们很少提了，即便是年节假日放假，路途再遥远，也是称回家或称返乡。然而，几十年来，回老家与回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经历和记录下了几代人的甜酸苦辣。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变迁，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中，回老家与回家，有了天壤之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老家在河北省武邑县龙店乡芦家口村。俗话说，有山靠山，有水靠水，这个小村儿什么都靠不上，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如今，在“百度”和“谷歌”地图上搜索都找不到。就是这个小村儿，解放战争时期，地下党却在这里建立了华北地区第一个党支部，已故著名作家、原作协天津分会主席方纪先生（原名冯骥,当时人称冯老师）曾在这里组织过革命工作。

　　武邑县芦家口村，位于华北平原的河北省中南部，属衡水地区管辖，距离天津260多公里。这条只有260多公里的路程，竟给那时在这两地之间往返的人们，带来巨大的困苦和艰辛。

　　解放前，从天津回老家，只能是坐火车或乘船。坐火车，走津浦线，到沧州、泊镇或是衡水都可以，可是下了火车，剩下的路程就只能靠步行或坐马车。在衡水下火车是到老家最近的一条道，距离老家还有３０公里。即便是年轻人，30公里也得用上近两天的时间才能到家。武邑县属北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夏季炎热多雨，冬季寒冷干燥，春秋多风沙，农作物十年九欠，板结的沙土盐碱地，风起飞沙，坑洼颠簸，雨后泥泞难行，没有一条好走的路。尤其是“七七事变”以后，日本鬼子在冀中平原，烧杀抢掠，皇协军依仗日寇的势力，无恶不作，人们躲都来不及，有谁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几十里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们无奈，宁可行程十天八天也要坐船，不坐火车。

　　那时，天津海河三岔口是货船码头，人们就在那儿，与船主协商坐船的价钱，或付钱或以物品抵船钱。船走北运河，转行子牙河，顺滏阳河到武邑县的圈头乡下船，再步行3公里就可以到老家了。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爷爷在原河北区黄纬路与三马路交口处，经营“盛昌永”米面生意，多次坐船回家或返津。据爷爷在世时介绍，坐船回老家，顺利时也要十多天的时间，遇到干旱，部分河床水浅，乘船人还得下船拉纤前行，若遇上日本鬼子、汉奸劫道克扣盘剥，回家的时间会拖延更长。当时就是因为路途艰难，交通不便，通讯条件更是无从谈起，爷爷在津经商，照顾不了家，先后失去了六个儿女中大女儿、二女儿，尔后又失去了妻子，襁褓中的叔叔只能过继给他人。父亲随爷爷来津学徒。

　　1947年，父亲结婚，因为回家的路途艰难，途中又出现了意外，结果结婚典礼的时辰已到，父亲仍没能按时赶到家，家人无法与父亲取得联系，心急如焚。好在爷爷、老爷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最后有人出主意，征得爷爷、老爷和母亲的同意，让过继的叔叔把母亲迎进了洞房。弹指一挥几十年过去了，至今叔嫂有时见面儿，还把这件事儿当作笑谈。

　　1958年，我5岁时随父母从老家回天津，一路的艰辛，使我终生难忘。那时已经有了汽车，但行车路线很单一，只有武邑县清凉店镇到泊镇近百公里的路通了汽车。我们从老家出发，徒步近３０公里，到清凉店镇坐汽车到泊镇，再换乘火车才能到天津。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顾了一辆独轮车，独轮车的一边儿放东西，母亲和妹妹坐在另一边儿，我和父亲跟着车一起走，推车的人大约四十多岁。那时正是深秋季节，路边儿枣树上挂满了红绿相间的枣儿，父亲顺手摘了几个，递给了妹妹。没想到这下可了不得了，从附近的村上赶过来几个人，挡住我们不让走，父亲跟他们解释，并把叔叔的姓名告诉他们，那时叔叔在公社里负些责任，三里五乡的都很熟悉。可是，不管我父亲怎么解释都不行，非得罚款５元。因为那个年代搞人民公社，一切都是公家的，哪怕是一草一木。那时的５元钱，可是个钱儿啦，一毛钱能吃一顿早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父亲只得掏出５元钱给他们，才算放行。

　　原先打算傍晚赶到汽车站过夜，清晨，坐汽车到泊镇，谁曾想，这么一耽搁，天快黑了，只能找一户人家借宿。父亲找到一户人家，看样子这户人家就一个老头儿，住着几间土坯房。老头儿还算是通情达理，他打开厢房，让我们进了屋。屋里没有家具，更没有床铺，满地是麦秸，我们囫囵个地躺在了麦秸垛上，挨着虫咬，受着寒冷，就合了一夜，中午之前，我们乘汽车才赶到了泊镇火车站。

　　上世纪60年代中期，老家通了长途汽车，一周一至两趟，长途汽车只到县城，下车后还有不到10公里，只能“搭脚儿”坐马车或者花钱坐“二蹬”（就是骑水管架子的自行车，专门儿接送旅客的）。７０年代前后，我们兄妹利用暑假经常回老家，住在叔叔家或者是姨家。时至今日，我们兄妹尽管都早已成家，但是对老家的印象和感情仍然相当深刻。

　　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陆路交通发生了很大变化。1996年秋的一天晚上，突然接到表弟的电话，说叔叔在衡水地区医院检查得了重病。我听说后马上通知了弟弟，转天天还没亮，我们搭乘一辆出租车直奔老家。从王顶堤驶上高速路到静海，然后转到津沪线高速路到沧州，再转沧石线高速路到武强县下高速路，直奔武邑县。到了叔叔家，我一看表，才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吃过午饭，我们和叔叔一起回津，当天叔叔便住进了医院，一周后做了手术，如今叔叔已经７５岁，体格仍然十分健壮。

　　近年来，在国家一系列惠农政策的实施和感召下，通往农村的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县乡的公路，镇镇相通，村村相连，纵横交织，天堑变通途。如今串亲戚，访朋友，搞生意，做买卖，甚至到国内外观光旅游，人们再也不为出门儿发愁遭难。交通的变化，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改善，这种变化映在了农民们一张一张的笑脸上，更深刻地铸就在了每个农民的心里。

　　我们惦记着老家的亲人，我们开始向往农村，我们再一次回老家。去年，我们购买了私家车，暑期，女儿驾着汽车，同我一起回老家。与其说是看望同血缘但早已不同姓的过继了的叔叔，倒不如说是去欣赏农村旖旎的风光，听一听农村的鸟语蝉鸣，去闻一闻农村落日时的炊烟，尝一尝早已被人视为贡品的棒子面饽饽，去分享一下他们的兴高采烈。

　　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排排绿树从车窗刷刷地闪过，一块儿块儿绿油油的农田，在微风的拂动下，好像在欢迎我们到来，不远处，曾经是土坯房的农家院儿，变成了崭新楼房。女儿紧握着方向盘，两眼凝视着宽敞笔直的高速路，耐心地听着我讲述着几代人回老家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