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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3: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  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四凤呢?

鲁  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  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鲁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  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  你跟太太说吧。

贵  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  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  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  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贵  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繁漪由饭厅上。

贵  太太。

繁  (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  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繁  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  不多一会,太太。

四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贵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繁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  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繁  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贵  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繁  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贵  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繁  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繁  (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  (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

繁  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  (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繁  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

鲁  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繁  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  (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繁  (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太太。

繁  什么事?

贵  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繁  我有客。

贵  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繁  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繁  (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  是,太太。

繁  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

鲁  是,太太,我明白。

繁  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  不,十八。

繁  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

鲁  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繁  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贵  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繁  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贵  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鲁  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繁  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贵  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繁  (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贵  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繁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鲁  什么?

繁  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  太太,这是笑话。

繁  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繁  (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鲁  (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 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

繁  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  (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繁  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  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繁  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

鲁  (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繁  (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朴  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繁  (故意地)上哪儿?

朴  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繁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朴  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繁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

朴  那么你的病……

繁  我没有病。

朴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繁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朴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繁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朴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繁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朴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繁  (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朴  来人!  [仆人上。仆人 老爷!

朴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仆人 是,老爷。

朴  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仆人 是,老爷。

朴  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朴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  (看着他)大概是的。

朴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就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  嗯。

朴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朴  你的女儿?

鲁  四凤是我的女儿。

朴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  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  我姓鲁。

朴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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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3: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朴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朴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朴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  哦,好地方。

朴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  是,老爷。

朴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  哦。

朴  你知道么?

鲁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朴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朴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朴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  姓梅的?

朴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  不敢说。

朴  哦。

鲁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  哦?你说说看。

鲁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朴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朴  (苦痛)哦!

鲁  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朴  (汗涔涔地)哦。

鲁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朴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  我姓鲁,老爷。

朴  (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朴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  亲戚?

朴  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  哦--那用不着了。

朴  怎么?

鲁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  (惊愕)什么?

鲁  她没有死。

朴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  哦,救活啦?

鲁  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  那么,她呢?

鲁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  那个小孩呢?

鲁  也活着。

朴  (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朴  哦。

鲁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朴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朴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  嗯,就在此地。

朴  哦!

鲁  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朴  不,不,谢谢你。

鲁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  以後她又嫁过两次?

鲁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朴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朴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  旧衬衣?

朴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朴  要哪一件?

鲁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朴  (惊愕)梅花?

鲁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朴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朴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  不是我要来的。

朴  谁指使你来的?

鲁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  (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朴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朴  从前的恩怨, 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朴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朴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  (低头)哦。

朴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 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

鲁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  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  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朴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朴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朴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朴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朴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  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朴  (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  什么?

朴  留着你养老。

鲁  (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朴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鲁  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朴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  什么?

朴  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  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朴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  (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朴  什么?说吧?

鲁  (泪满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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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3: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  你想见他?

鲁  嗯,他在哪儿?

朴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  不过是什么?

朴  他很大了。

鲁  (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朴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朴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  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朴  (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胡思乱想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

鲁  (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朴  侍萍。

鲁  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朴  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朴  (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仆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朴  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仆人 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朴  (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  (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大  (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朴  (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大  (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向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朴  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大  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朴  你有什么事吧?

大  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朴  (摇头)我不知道。

大  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么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朴  哦,那么--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大  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朴  哦,--他们没告诉旁的事情么?

大  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朴  (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萍  是,爸爸。

朴  (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大  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姑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朴  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大  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朴  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大  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朴  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

朴  (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大  (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朴  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大  (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萍  (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朴  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

大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朴  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大  (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朴  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大  (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朴  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大  那三个代表呢?

朴  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大  (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萍  (怒)你混帐!

朴  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大  开除了?

冲  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朴  (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

大  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朴  你胡说!

鲁  (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大  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

朴  (低声)下去!  [仆人等啦他,说“走!走!”

大  (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

萍  (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大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倒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打他。

大  (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朴  (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大  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萍  (向仆人)把他拉下去。

鲁  (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萍  你是谁?

鲁  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大  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鲁  (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

萍  (过意不去地)父亲。

朴  你太鲁莽了。

萍  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啊。  [半晌。

朴  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了么?

萍  看完了,没有什么。

朴  哦,(沉吟,忽然)来人!  [仆人由中门上。

朴  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仆人 是,老爷。

萍  怎么?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朴  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

萍  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不过,爸爸--

朴  (向下人)跟太太说,叫帐房跟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去。去吧。  [仆人由饭厅下。

萍  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

朴  哦,(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

萍  是,爸爸。  [朴园由书房下。

萍  (叹一口气)嗨!(急由中门下,冲适由中门上。)

冲  (着急地)哥哥,四凤呢?

萍  我不知道。

冲  是父亲要辞退四凤么?

萍  嗯,还有鲁贵。

冲  即使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为什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干什么?

萍  你可问父亲去。

冲  这太不讲理了。

萍  我也这样想。

冲  父亲在哪儿?

萍  在书房里。  [冲走至书房,萍在屋里踱来踱去。四凤由中门走进,颜色苍白,泪还垂在眼角。

萍  (忙走至四凤前)四凤,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

四  (用手摇一摇,满腹说不出的话。)

萍  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

四  不必提了,错得很。(即向饭厅去)

萍  你干什么去?

四  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见你了。

萍  不,你不要去。(拦住她)

四  不,不,你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么?

萍  (难过)凤,你--你饶恕我么?

四  不,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不过,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

萍  可是,以後呢?

四  那--再说吧!

萍  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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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3:25:4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

萍  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

四  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

萍  要这样,我是一定要来的。

四  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  [繁漪由饭厅上。

四  哦,太太。

繁  你们在那而啊!(向四凤)等一回,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跟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四  杏花巷十号。

繁  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送你的衣服,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是杏花巷十号吧?

四  是,谢谢太太。  [鲁妈在外面叫“四凤!四凤!”

四  妈,我在这儿。  [鲁妈由中门上。

鲁  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  [风声,雷声渐起。

四  是,妈妈。

鲁  (向繁漪)太太,我们走了。(向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

四  (向太太请安)太太,谢谢!(含着眼泪看萍,萍缓缓地转过头去。)  [鲁妈与四凤由中门下,风雷声更大。

繁  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萍  你没有权利问。

繁  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萍  这是什么意思?

繁  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萍  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繁  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萍  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繁  (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萍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繁  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萍  (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繁  (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萍  我已经打算好了。

繁  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萍  (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  [朴园由书房上。

朴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

萍  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呢。

朴  他们走了么?

繁  走了。

朴  繁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

繁  (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不听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  [外面风雷声大作。

朴  (走到窗前望外面,风声甚烈,花盆落地大碎的声音。)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这窗关上。大概是暴风雨就要下来了。

萍  是,爸爸!(由中门下)  [朴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幕落。


--杏花巷十号,在鲁贵家里。--下面是鲁家屋外的情景。车站的钟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还沿着那白天蒸发着臭气,只有半夜才从租界区域吹来一阵好凉风的水塘边上乘凉。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太空黑漆漆地布满了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阳下的小草,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心里还是热燥燥的,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芦草下的青蛙叫得起劲,一直不停。闲人谈话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雷的闪电,蓝森森地一晃,闪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渐渐乘凉的人散了,四周围静下来,雷又隐隐地响着,青蛙像是吓得不敢多叫,风又吹起来,柳叶沙沙地。在深巷里,野狗寂寞地狂吠着。以後闪电更亮得蓝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凶恶似地隆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沉闷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最後暴风暴雨,一直到闭幕。不过观众看见的还是四凤的屋子,(即鲁贵两间房的内屋)前面的叙述除了声音只能由屋子中间一层木窗户显出来。在四凤的屋子里面呢:鲁家现在才吃完晚饭,每个人的心绪都是烦恶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个屋角,鲁大海一个人在擦什么东西。鲁妈同四凤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静默着。鲁妈低着头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旁收拾筷子碗,鲁贵坐在左边一张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发了红丝,像个猴子,半身倚着靠背,望着鲁妈打着噎。他的赤脚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上,两条腿像人字似地排开,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经汗透了,贴在身上,他不住地摇着芭蕉扇。四凤在中间窗户前面站着:背朝着观众,面向窗外不安地望着,窗外池塘边有乘凉的人们说着闲话,有青蛙的叫声。她时而不安地像听见了什么似的,时而又转过头看了看鲁贵,又烦厌地迅速转过去。在她旁边靠左墙是一张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凉席,一床很干净的夹被,一个凉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齐地放在上面。屋子很小,像一切穷人的屋子,屋顶低低地压在头上。床头上挂着一张烟草公司的广告画,在左边的墙上贴着过年时粘上的旧画,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张椅子立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有镜子,梳子,女人用的几件平常的化妆品,那大概是四凤的梳妆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右边四凤的床下正排着两三双很时髦的鞋,鞋的下头,有一只箱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放着一个瓷壶同两三个粗的碗。小圆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上面罩一个鲜红美丽的纸灯罩;还有几件零碎的小东西;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然领人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女人的住房。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边--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幔,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俱,四凤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那外间屋的门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间与外间相连的木门,旁边侧立一副铺板。开幕时正是鲁贵兴致淋漓地刚刚倒完了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屋内都是沉默而紧张的。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淫荡的春曲,参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说话也过于卖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脸红的吓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同威风,拿着那把破芭蕉扇,挥着,舞着,指着。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脑袋探向前面,眼睛迷腾腾地,在各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大海依旧擦他的手枪,两个女人都不做声,等着鲁贵继续嘶喊,这时青蛙同卖唱的叫声传了过来。四凤立在窗户前,偶而深深地叹着气。

贵  (咳嗽起来)他妈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兴奋地问着)你们听,你们哪一个对得起我?(向四凤同大海)你们不要不愿意听,你们哪一个人不是我辛辛苦苦养到大?可是现在你们哪一件是做的对得起我?(先向左,对大海)你说?(忽向右,对四凤)你说?(对着站在中间圆桌旁的鲁妈,胜利地)你也说说,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拍,又一口痰)。

  [静默。听外面胡琴,同唱声。

大  (向四凤)这是谁?快十点半还在唱?

四  (随意地)一个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这儿卖唱的。(挥着扇,微微叹一口气)

贵  我是一辈子犯小人,不走运。刚在周家混了两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鲁妈)连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的事没有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妈的,你不来,(指鲁妈)我能倒这样的霉?(又一口痰)

大  (放下手枪)你要骂我就骂我,别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贵  我骂你?你是少爷!我骂你?你连人家有钱的人都当面骂了,我敢骂你?

大  (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够?

贵  够?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当初你爸爸也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自从娶了你的妈,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四  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大  你别理他,让他说。

贵  (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

大  (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他把腿放好)

贵  (望着大海)可是这怪谁?你把人家骂了,人家一气,当然就把我们辞了。谁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里想想,我这么大年纪,要跟着你饿死;我要是饿死,你是哪一点对得起我?我问问你,我要是这样死了?

大  (忍不住,立起,大声)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几?

贵  (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

鲁  大海!  |(同时惊恐地喊出)

四  哥哥  |

贵  (看见大海那副魁梧的身体,同手里拿着的枪,心里有点怕,笑着)你看看,这孩子这点小脾气!--(又接着说)咳,说回来,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伺候他们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人家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别看今天我走的时候,老爷太太装模作样地跟我尽打官话,好东西,明儿见!他们家里这点出息当我不知道?

四  (怕他胡闹)爸!你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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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3:32:40 | 显示全部楼层
可千万别去周家!

贵  (不觉骄傲起来)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这点老底子给他一个宣布,就连老头这老王八蛋也得给我跪下磕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得意地咳嗽起来)。他妈的!(拍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凤)茶呢?

四  爸,你真是喝醉了么?刚才不跟你放在桌上么?

贵  (端起杯子,对四凤)这是白水,小姐!(泼在地上)。

四  (冷冷地)本来是白水,没有茶。

贵  (因为她打断他的兴头,向四凤)混帐。我吃完饭总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么?

大  (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饭还要喝茶的。(向四凤)四凤,你怎么不把那一两四块八的龙井沏上,尽叫爸爸生气!

四  龙井,家里连茶叶末也没有。

大  (向贵)听见了没有?你就将就喝杯开水吧,别这样穷讲究啦。(拿一杯白开水,放在他身旁桌上,走开。)

贵  这是我的家。你要看着不顺眼,你可以滚开。

大  (上前)你,你--

鲁  (阻大海)别,别,好孩子。看在妈的份上,别同他闹。

贵  你自己觉得挺不错,你到家不到两天,就闹这么大的乱子,我没有说你,你还要大我么?你给我滚!

大  (忍着)妈,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妈,我走了。

鲁  胡说。就要下雨,你上哪儿去?

大  我有点事。办不好,也许到车厂拉车去。

鲁  大海,你--

贵  走,走,让他走。这孩子就是这点穷骨头。叫他滚,滚,滚!

大  你小心点。你少惹我的火!

贵  (赖皮)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样?你这杂种!

大  什么,你骂谁?

贵  我骂你。你这--

鲁  (向贵)你别不要脸,你少说话!

贵  我不要脸?我没有在家养私孩子,还带着个(指大海)嫁人。

鲁  (心痛极)哦,天!

大  (抽出手枪)我--我打死你这老东西!(对鲁贵)

  [鲁贵叫,站起。急到里间,僵立不动。

贵  (喊)枪,枪,枪。

四  (跑到大海的面前,抱着他的手)哥哥。

鲁  大海你放下。

大  (对鲁贵)你跟妈说,说自己错了,以後永远不再乱说话,乱骂人。

贵  哦--

大  (进一步)说呀!

贵  (被胁)你,你--你先放下。

大  (气愤地)不,你先说。

贵  好。(向鲁妈)我说错了,我以後永远不乱说,不骂人了。

大  (指那唯一的圆椅)还坐在那儿!

贵  (颓唐地坐在椅上,低着头咕噜着)这小杂种!

大  哼,你不直得我卖这么大的力气。

鲁  放下。大海,你把手枪放下。

大  (放下手枪,笑。)妈,妈您别怕,我是吓唬吓唬他。

鲁  给我。你这手枪是哪儿弄来的?

大  从矿上带来的,警察打我们的时候掉下的,我拾起来了。

鲁  你现在带在身上干什么?

大  不干什么。

鲁  不,你要说。

大  (狞笑)没有什么,周家逼着我,没有路走,这就是一条路。

鲁  胡说,交给我。

大  (不肯)妈!

鲁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周家的事算完了,我们姓鲁的永远不提他们了。

大  (低声,缓慢地)可是我们在矿上流的血呢?周家大少爷刚才打在我脸上的巴掌呢?就完了么?

鲁  嗯,完了。这一本帐算不清楚,报复是完不了的。什么都是天定,妈愿你多受点苦。

大  那是妈自己,我--了 (高声)大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你听着,我从来不用这样的口气对你说过话。你要是伤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爷或者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

大  可是妈--(恳求)

鲁  (肯定地)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怕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  (长叹一口气)哦,妈,您--(仰头望,又低下头来)那我会恨--恨他们一辈子。

鲁  (叹一口气)天,那就不能怪我了。(向大海)把手枪给我。(大海不肯)交给我!(走近大海,把手枪拿了过来。)

大  (痛苦)妈,您--

四  哥哥,你给妈!

大  那么您拿去吧。不过您搁的地方得告诉我。

鲁  好,我放在这个箱子里。(把手枪放在床头的木箱里)可是(对大海)明天一早我就报告警察,把枪交给他。

贵  对极了,这才是正经。

大  你少说话!

鲁  大海。不要这样同父亲说话。

大  (看鲁贵,又转头)好,妈,我走了。我看车厂子里有认识的人没有。

鲁  好,你去。你可得准回来。一家人不许这样呕气。

大  嗯。就回来。

  [大海由左边与外间通的房门下,听见他关外房大门的声音。鲁贵立起来看着大海走出去,怀着怨气又回来站在圆桌旁。

贵  (自言自语)这个小王八蛋!(问鲁妈)刚才我叫你买茶叶,你为什么不买?

鲁  没有闲钱。

贵  可是,四凤,我的钱呢?--刚才你们从公馆领来的工钱呢?

四  您说周公馆多给的两个月工钱?

贵  对了,一共连新加旧六十块钱。

四  (知道早晚也要告诉他)嗯,是的,还给人啦。

贵  什么,你还给人啦?

四  刚才赵三又来堵门要你赌帐,妈就把那个钱都还给他了。

贵  (问鲁妈)六十块钱?都还了帐啦!

鲁  嗯,把你这次的赌帐算是还清了。

贵  (急了)妈的,我的家就是叫你们这样败了的,现在是还帐的时候么?

鲁  (沉静地)都还清了好。这儿的家我预备不要了。

贵  这儿的家你不要么?

鲁  我想,大后天就回济南去。

贵  你回济南,我跟四凤在这儿,这个家也得要啊。

鲁  这次我带着四凤一块儿走,不叫她一个人在这儿了。

贵  (对四凤笑)四凤,你听你妈带着你走。

鲁  上次我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事情怎么样。外面人地生疏,在这儿四凤有邻居张大婶照应她,我自然不带她走。现在我那边的事已经定了。四凤在这儿又没有事,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四  (惊)您,您真要带我走?

鲁  (沉痛地)嗯,妈以後说什么也不离开你了。

贵  不成,这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鲁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愿意去,大后天一块儿走也可以。不过那儿是找不着你这一帮赌钱的朋友的。

贵  我自然不到那儿去。可是你要带四凤到那儿干什么?

鲁  女孩子当然随着妈走,从前那是没有法子。

贵  (滔滔地)四凤跟我有吃有穿,见的是场面人。你带着她,活受罪,干什么?

鲁  (对他没有办法)跟你也说不明白。你问问她愿意跟我还是愿意跟你?

贵  自然是愿意跟我。

鲁  你问她!

贵  (自信一定胜利)四凤,你过来,你听清楚了。你愿意怎么样?随你。跟你妈,还是跟我?(四凤转过身来,满脸的眼泪)咦,这孩子,你哭什么?

鲁  哦,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

贵  说呀,这不是大姑娘上轿,说呀!

鲁  (安慰地)哦,凤儿,告诉我,刚才你答应得好好地,愿意跟着妈走,现在又怎么哪?告诉我,好孩子。老实地告诉妈,妈还是喜欢你。

贵  你说你让她走,她心里不高兴。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地方。(笑)

四  (向鲁贵)去!(向鲁妈)别问我,妈,我心里难过。妈,我的妈,我是跟你走的。妈呀!(抽咽,扑在鲁妈的怀里)。

鲁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今天受了委屈了。

贵  你看看,这孩子一身小姐气,她要个你不是受罪么?

鲁  (向鲁贵)你少说话,(对四凤)妈命不好,妈对不起你,别难过!以後跟妈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欺负你,哦,我的心肝孩子。

  [大海由左边上。

大  妈,张家大婶回来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的。

鲁  你,你提到我们卖家俱的事么?

大  嗯,提了。她说,她能想法子。

鲁  车厂上找着认识的人么?

大  有,我还要出去:找一个保人。

鲁  那么我们一同出去吧。四凤,你等着我,我就回来!

大  (对鲁贵)再见,你酒醒了点么?(向四凤)今天晚上我恐怕不回家睡觉。

  [大海,鲁妈同下。

贵  (目送他们出去)哼,这东西!(见四凤立在窗前,便向她)你妈走了,四凤。你说吧,你预备怎么样呢?

四  (不理他,叹一口气,听外面的青蛙声同雷声。)

贵  (蔑视)你看,你这点心思还不浅。

四  (掩饰)什么心思?天气热,闷得难受。

贵  你不要骗我,你吃完饭眼神直瞪瞪的,你在想什么?

四  我不想什么。

贵  (故意伤感地)凤儿,你是我的明白孩子。我就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你跟你妈一走,那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哪。

四  你别说了,我心里乱得很。(外面打闪)你听,远远又打雷。

贵  孩子,别打岔,你真预备跟你妈回济南么?

四  嗯。(吐一口气)。

贵  (无聊地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青春不再来!”哎。(忽然地)四凤,人活着就是两三年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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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好机会一错过就完了。

四  您,您去吧。我困了。

贵  (徐徐诱进)周家的事你不要怕。有了我,明天我们还是得回去。你真走得开,(暗指地)你放得下这样好的地方么?你放得下周家--

四  (怕他)您不要乱说了。您睡去吧!外边乘凉的人 都散了。您为什么不睡去?

贵  你不要胡思乱想。(说真心话)这世界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是真的。唉,偏偏你同你母亲不知道钱的好处。

四  听,我像是听见有人来敲门。

  [外面敲门声。

贵  快十一点,这会有谁?

四  爸爸,您让我去看。

贵  别,让我出去。

  [鲁贵开左门一半。

贵  谁?

外面的声音  这儿姓鲁么?

贵  是啊,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  找人。

贵  你是谁?

外面的声音  我姓周。

贵  (喜形于色)你看,来的不是?周家的人来了。

四  (惊骇着,忙说)不,爸爸,您说我们都出去了。

贵  咦,(乖巧地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话?

  [鲁贵下。

四  (把屋子略微收拾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帐后的小屋里,立在右边角上,等候着客进来。

  [这时,听见周冲同鲁贵说话的声音,一时鲁贵同周冲上。

冲  (见着四凤高兴地)四凤!

四  (奇怪地望着)二少爷!

贵  (谄笑)您别见笑我,我们这儿穷地方。

冲  (笑)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

贵  二少爷。您先坐下。四凤(指圆桌)你把那张好椅子拿过来。

冲  (见四凤不说话)四凤,怎么,你不舒服么?

四  没有。--(规规矩矩地)二少爷,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太太知道了,你--

冲  这是太太叫我来的。

贵  (明白了一半)太太要您来的?

冲  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们。(问四凤)你哥哥同母亲呢?

贵  他们出去了。

四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冲  (天真地)母亲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大片水,一下雨真滑,黑天要是不小心容易摔下去。

贵  二少爷,您没摔着么?

冲  (稀罕地)没有。我坐家里的车,很有趣的。(四面望望这屋子的摆设,很高兴地笑着,看四凤)哦,你原来在这儿!

四  我看你赶快回家吧。

贵  什么?

冲  (忽然)对了,我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妈跟我说,你们离开我家,她很不放心;她怕你们找不着事情,叫我送给你一百块钱。(拿出钱)

四  什么?

贵  (以为周家的人怕得罪他,得意地笑着,对四凤)你看人家多厚道,到底是人家有钱的人。

四  不,二少爷,你替我谢谢太太,我们好好过日子。拿回去吧。

贵  (向四凤)你看你,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太太叫二少爷亲自送来,这点意思我们好意思不领下么?(收下钞票)你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

四  (固执地)爸爸,这不成。

贵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四  您要收下,妈跟哥哥一定不答应。

贵  (不理她,向冲)谢谢您老远跑一趟。我先跟您买点鲜货吃,您同四凤在屋子里坐一坐,我失陪了。

四  爸,您别走!不成。

贵  别尽说话,你先跟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

  [鲁贵忙下。

冲  (不由衷地)让他走了也好。

四  (厌恶地)唉,真是下作!(不随意地)谁叫你送钱来了?

冲  你,你,你像是不愿意见我似的。为什么呢?我以後不再乱说话了。

四  (找话说)老爷吃过饭了么?

冲  刚刚吃过。老爷在发脾气,母亲没吃完饭就跑到楼上生气。我劝了她半天,要不我还不会这样晚来。

四  (故意不在心地)大少爷呢?

冲  我没有见着他,我知道他很难过,他又在自己房里喝酒,大概是醉了。

四  哦!(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叫底下人替你来?你何必自己跑到这穷人住的地方来?

冲  (诚恳地)你现在怨了我们吧!--(羞愧地)今天的事,我真觉得对不起你们,你千万不要以为哥哥是个坏人。他现在很后悔,你不知道他,他还很喜欢你。

四  二少爷,我现在已经是不周家的佣人了。

冲  然而我们永远不可以算是顶好的朋友么?

四  我预备跟我妈回济南去。

冲  不,你先不要走,早晚你同你父亲还可以回去的。我们搬了新房子,我的父亲也许回到矿上去,那时你就回来,那时候我该多么高兴!

四  你的心真好。

冲  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後又得到快乐。

四  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

冲  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

四  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冲  不,不要。

四  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冲  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四  哦,你真会说话。

冲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想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四  我们?

冲  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四  你想得真好。

冲  (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四  谁?

冲  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鲁大海进。

四  哥哥。

大  (冷冷地)这是怎么回事?

冲  鲁先生!

四  周家二少爷来看我们来了!

大  哦--我没想到你们现在在这儿?父亲呢?

四  出去买东西去啦。

大  (向冲)奇怪得很!这么晚!周少爷会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看我们。

冲  我正想见你呢。你,你愿意--跟我拉拉手么?(把右手伸出去)。

大  (乖戾地)我不懂得外国规矩。

冲  (把手缩回来)那么,让我说,我觉得我心里对你很抱歉的。

大  什么事?

冲  (脸红)今天下午,你在我们家里--

大  (勃然)请你少提那椿事。

四  哥哥,你不要这样,人家是好心好意来安慰我们。

大  少爷,我们用不着你的安慰,我们生成一付穷骨头,用不着你半夜的时候到这里来安慰我们。

冲  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大  (清楚地)我没有误会。我家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妹妹在这儿,你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冲  可是谁都没有这么想。

大  可是谁都这么想。(回头向四凤)出去。

四  哥哥!

大  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儿少爷说。(见四凤不走)出去!

  [四凤慢慢地由左门出去。

大  二少爷,我们谈过话,我知道你在你们家里算是明白点的;不过你记着,以後你要再到这儿来,来--安慰我们,(突然凶暴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冲  打断我的腿?

大  (肯定地神态)嗯!

冲  (笑)我想一个人无论怎样总不会拒绝别人的同情吧。

大  同情不是你同我的事,也要看看地位才成。

冲  大海,我觉得你有时候有些偏见太重,有钱的人并不是罪人,难道说就不能同你们接近么?

大  你太年轻,多说你也不明白。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吧,你就不应当到这儿来,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冲  为什么?--你今早还说过,你愿意做的我朋友,我想四凤也愿意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不可以来帮点忙么?

大  少爷,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是仁慈。我听说,你想叫四凤念书,是么?四凤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也是想穿丝袜子,想坐汽车的。

冲  那你看错了她。

大  我没有看错。你们有钱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烦恼。你们的汽车,你们的跳舞,你们闲在的日子,这两年已经把她的眼睛看迷了,她忘了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现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什么都不顺眼啦。可是她是个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哼,上学,念书,嫁给一个阔人当太太,那是一个小姐的梦!这些在我们穷人连想都想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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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  你的话当然有点道理,可是--

大  所以如果矿主的少爷真替四凤着想,那我就请少爷从今以後不要同她往来。

冲  我认为你的偏见太多,你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矿主,你就要--

大  现在我警告你(瞪起眼睛来)……

冲  警告?

大  如果什么时候我再看见你跑到我家里,再同我的妹妹在一起,我一定--(笑,忽然态度和善些下去)好,我盼望没有这事情发生。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冲  你,你那样说话,--是我想不到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是对的。

大  (阴沉地)哼,(爆发)你的父亲是个老混蛋。

冲  什么?

大  你的父亲是--

  [四凤由左门跑进。

四  你别说了!(指大海)我看你,你简直变成个怪物!

大  你,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四  我不跟你说话了!(向冲)你走吧,你走吧,不要同他说啦。

冲  (无奈地,看看大海)好,我走。(向四凤)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来到这儿,更叫你不快活。

四  不要提了,二少爷,你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冲  好,我走!(向大海)再见,我原谅你,(温和地)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朋友。(伸出手来)你愿意同我拉一拉手么?

  [大海没有理他,把身子转过去。

四  哼!

  [周冲也不再说什么,即将走下。

  [鲁贵由左门上,捧着水果酒瓶、同酒菜,脸更红,步伐有点错乱。

贵  (见冲要走)怎么?

大  让开点,他要走了。

贵  别,别,二少爷为什么刚来就走?

四  (愤愤)你问哥哥去!

贵  (明白了一半,忽然笑向着冲)别理他,您坐一坐。

冲  不,我是要走了。

贵  那二少爷吃点什么再走,我老远地跟您买的鲜货,吃点,喝两盅再走。

冲  不,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大  (向四凤,指鲁贵的食物)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贵  (转过头向大海)我自己的,你爸爸赚的钱。

四  不,爸爸,这是周家的钱,你又胡花了!(回头向大海)刚才周太太送给妈一百块钱,妈不在,爸爸不听我的话收下了。

贵  (狠狠地看四凤一眼,解释地,向大海说)人家二少爷亲自送来的。我不收还象话么?

大  (走到冲面前)什么,你刚才是给我们送钱来的。

四  (向大海)你现在才明白!

贵  (向大海--脸上露出了卑下的颜色)你看,人家周家都是好人。

大  (调过脸来向贵)把钱给我!

贵  (疑惧地)干什么?

大  你给不给?(声色俱厉)不给,你可记得住放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么?

贵  (恐惧地)我给,我给!(把钞票掏出来交给大海)钱在这儿,一百块。

大  (数一遍)什么,少十块。

贵  (强笑着)我,我,我花了。

冲  (不愿再看他们)再见吧,我走了。

大  (拉住他)你别走,你以为我们能上你这样的当么?

冲  这句话怎么讲?

大  我有钱,我有钱,我口袋里刚刚剩下十块钱。(拿出零票同现洋,放在一块)刚刚十块,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们。

贵  这不象话!

冲  你这人真有点不懂人情。

大  对了,我不懂人情,我不懂你们这种虚伪,这种假慈悲,我不懂……

四  哥哥!

大  走吧。我要你跟我滚,跟我滚蛋。

冲  (他的整个的幻想被打散了一半,失望地立了一回,忽然拿起钱)好,我走;我走,我错了。

大  我告诉你,以後你们周家无论哪一个再来,我就打死他,不管是谁!

冲  谢谢你。我想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糊涂的,再见吧!(向右门下)

贵  大海。

大  (大声)叫他滚!

贵  好好好,我跟您点灯,外屋黑!

冲  谢谢你。

  [二人由右门下。

四  二少爷!(跑下)

大  四凤,四凤,你别去!(见四凤已下)这个糊涂孩子!

  [鲁妈由右门上。

大  妈。您知道周家二少爷来了。

鲁  嗯,我看见一辆洋车在门口,我不知道是谁来,我没敢进来。

大  您知道刚才我把他赶了么?

鲁  (沉重地点一点头)知道,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一会。

大  周家的太太送了您一百块钱。

鲁  哼!(愤然)不用她给钱,我会带着女儿走的。

大  您走?带着四凤走?

鲁  嗯,明天就走。

大  明天?

鲁  我改主意了,明天。

大  好极啦!那我就不必说旁的话了。

鲁  什么?

大  (暗晦地)没有什么,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四凤跟这位二少爷谈天。

鲁  (不自主地)谈什么?

大  (暗示地)不知道,像是很亲热似的。

鲁  (惊)哦?……自语)这个糊涂孩子。

大  妈,您见着张大婶怎么样?

鲁  卖家俱,已经商量好了。

大  好,妈,我走了。

鲁  你上哪儿去?

大  (孤独地)钱完了,我也许拉一晚上车。

鲁  干什么?不,用不着,妈这儿有钱,你在家睡觉。

大  不,您留着自己用吧,我走了。

  [大海由右门下。

鲁  (喊)大海,大海!

  [四凤上。

四  妈,(不安地)您回来了。

鲁  你忙着送周家的少爷,没有顾到看见我。

四  (解释地)二少爷是他母亲叫他来的。

鲁  我听见你哥哥说,你们谈了半天的话吧?

四  您说我跟周家二少爷?

鲁  嗯,他谈了些什么?

四  没有什么!--平平常常的话。

鲁  凤儿,真的?

四  您听见哥哥说了些什么话?哥哥是一点人情也不懂。

鲁  (严厉地)凤儿,(看着她,拉着她的手)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妈。是不是?

四  妈,你怎么啦?

鲁  凤,妈是不是顶疼你?

四  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

鲁  我问你,妈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怜,没有人疼的一个苦老婆子?

四  不,妈,您别这样说话,我疼您。

鲁  凤儿,那我求你一件事。

四  妈,您说啦,您说什么事!

鲁  你得告诉我,周家的少爷究竟跟你--怎么样了?

四  哥哥总是瞎说八道的--他跟您说了什么?

鲁  不时,他没说什么,妈要问你!

  [远处隐雷。

四  妈,您为什么问这个?我不跟您说过吗?一点也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妈,没什么!

  [远处隐雷。

鲁  你听,外面打着类。妈妈是个可怜人,我的女儿在这些事上不能再骗我!

四  (顿)妈,我不骗您,我不是跟您说过,这两年--

鲁贵的声音  (在外屋)侍萍,快来睡觉吧,不早了。

鲁  别管我,你先睡你的。

贵  你来!

鲁  你别管我!--(对四凤)你说什么?

四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回家的?

鲁  孩子,你可要说实话,妈经不起再大的事啦。

四  妈,(抽咽)妈,您为什么不信您自己的女儿?(扑在鲁妈怀里大哭,鲁妈抱着她)

鲁  (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青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想她妈似的。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在软弱,太容易变了。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四  不,妈,不,我以後永远是妈的了。

鲁  (忽然)凤儿,我在这儿一天耽心一天,我们明天一定走,离开这儿。

四  (立起)什么,明天就走?

鲁  (果断地)嗯。我改主意了,我们明天就走。永远不回这儿来了。

四  我们永远不回到这儿来了。妈,不,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鲁  孩子,你要干什么?

四  (踌躇地)我,我--

鲁  不愿意早一点儿跟妈走?

四  (叹一口气,苦笑)也好,我们明天走吧。

鲁  (忽然疑心地)孩子,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四  (擦着眼泪)妈,没有什么。

鲁  (慈祥地)好孩子,你记住妈刚才说的话么?

四  记得住!

鲁  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四  好,妈!

鲁  (沉重地)不,要起誓。

  [畏怯地望着鲁妈的脸。

四  哦,这何必呢?

鲁  (依然严厉地)不,你要说。

四  (跪下)妈,(扑在鲁妈身上)不,妈,我--我不说了。

鲁  (眼泪流下来)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妈三年前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四  妈,我说,我说。

鲁  (立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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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跪下说。

四  妈,我答应您,以後我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  孩子,天上在打雷,你要是以後忘了我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四  (畏怯地)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鲁  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若你忘了妈的话,--

  [外面的雷声。

四  (不顾一切地)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扑在鲁妈怀里)哦,我的妈呀!(哭出声)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  (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泣)

  [鲁贵由右门上。脱去短衫,他只有一件线坎肩,满身肥肉,脸上冒着油,唱着春曲,眼迷迷地望着鲁妈同四凤。

贵  (向鲁妈)这么晚还不睡?你说点子什么?

鲁  你别管,你一个人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就跟四凤一块儿睡了。

贵  什么?

四  不,妈,您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贵  侍萍,凤儿这孩子难过一天了,你搅她干什么?

鲁  孩子,你真不要妈陪着你么?

四  妈,您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着吧!

贵  来吧,干什么?你觉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她总是一个人睡的。我先走了。

鲁  也好,凤儿,你好好地睡,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四  嗯,妈!

  [鲁妈下。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隔壁鲁贵又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 过了个青春不再来”的春调。她到圆桌前面,把洋灯的火捻小了,这时听见外面的哇声同狗叫。她坐在床边,换了一双拖鞋,立起解开几个扣子,走两步,却又回来坐在床边,深深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外边鲁贵低声在唱,母亲像是低声在劝他不要闹。屋外敲着一声又一声的梆子。四凤又由床上坐起,拿起蒲扇用力地挥着。闷极了,她把窗户打开,立在窗前,散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一口长气,轻轻只把窗户关上一半。她还是烦,她想起许多许多的事。她拿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走到圆桌旁,又听见鲁贵说话同唱的声音。她苦闷地叫了一声“天”!忽然拿起酒瓶,放在口里喝一口。她摸摸自己的胸,觉得心里在发烧。

  [鲁贵由左门上,赤足,拖着鞋。

贵  你怎么还不睡?

四  (望望他)嗯。

贵  (看她还拿着酒瓶)谁叫你喝酒啦?(拿起酒瓶同酒菜,笑着)快睡吧。

四  (失望地)嗯。

贵  (走到门口)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

  [鲁贵下。

  [四凤到右门口,把门关上,立在右门旁一会,听见鲁贵同鲁妈说话的声音。走到圆桌旁,长叹一声,低而重地槌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天哪”!外面有口哨声,远远地。四凤突然立起。畏惧地屏住气息谛听,忽然把桌上的灯转明,跑到窗前,开窗探头向外望,过后她立刻关上,背倚着窗户,惧怕,胸前起伏不定粗重地呼吸。但是口哨的声音更清楚,她把一张红纸罩了灯,放在窗前,她的脸发白,在喘。口哨愈近,远远一阵雷,她怕了,她又把灯拿回去。她把灯转暗,倚在桌上谛听着。窗外面的脚步的声音,一两声咳嗽。四凤轻轻走到窗前,脸转向着观众,倚在窗上。

外面的声音  (敲着窗户)。

四  (颤声)哦!

外面的声音  (敲着窗户,低声)喂!开!开!

四  谁?

外面的声音  (含糊地)你猜!

四  (颤声)你,你来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  (暗晦地)你猜猜!

四  我现在不能见你。(脸色灰白,声音打着站)

外面的声音  (含糊地笑声)这是你心里的话么?

四  (急切地)我妈在家里。

外面的声音  (带着诱意)不用骗我!她睡着了。

四  (关心地)你小心,我哥哥恨透了你。

外面的声音  (漠然)他不在家,我知道。

四  (转身,背向观众)你走!

外面的声音  我不!(外面向里用力推窗门,四凤用力挡住。)

四  (焦急地)不,不,你不要进来。

外面的声音  (低声)四凤,我求你,你开开。

四  不,不!已经到了半夜,我的衣服都脱了。

外面的声音  (急迫地)什么,你衣服脱了?

四  (点头)嗯,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外面的声音  (颤声)那……那……我就……我(叹一口长气)

四  (恳求地)那你不要进来吧,好不好?

外面的声音  (转了口气)好,也好,我就走,(又急切地)可是你先打开窗门叫我。

四  不,不,你赶快走!

外面的声音  (急切地恳求)不,四凤,你只叫我……啊……只叫我亲一回吧。

四  (苦痛地)啊,大少爷,这不是你的公馆,你饶了我吧。

外面的声音  (怨恨地)那么你忘了我了,你不再想……

四  (决定地)对了。(转过身,面向观众,苦痛地)我忘了你了。你走吧。

外面的声音  (忽然地)是不是刚才我的弟弟来了?

四  嗯!(踌躇地)……他……他……他来了!

外面的声音  (尖酸地)哦!(长长叹一口气)那就怪不得你,你现在这样了。

四  (没有办法)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他的。

外面的声音  (狠毒地)哼,没有心肝,只要你变了心,小心我……(冷笑)

四  谁变了心?

外面的声音  (恶躁地)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门,让我进来?你不知道我是真爱你么?我没有你不成么?

四  (哀诉地)哦,大少爷,你别在缠我好不好?今天一天你替我们闹出许多事,你还不够么?

外面的声音  (真挚地)那我知道错了,不过,现在我要见你,对了,我要见你。

四  (叹一口气)好,那明天说吧!明天我依你,什么都成!

外面的声音  (恳切地)明天?

四  (苦笑,眼泪落了下来,擦眼泪)明天!对了,明天。

外面的声音  (犹疑地)明天,真的?

四  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

外面的声音  好吧,就这样吧,明天,你不要冤我。

  [足步声。

  [足步声渐远。

四  (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自语)他走了,哦,(摸自己的胸)这样闷,这样热。(把窗户打开,立窗前,风吹进来,她摸自己火热的面孔,深深叹一口气)唉!

  [周萍忽然立在窗口。

四  哦,妈呀!(忙关窗门,萍已推开一点,二人挣扎。)

萍  (手推着窗门)这次你赶不走我了。

四  (用力关)你……你……你走!(二人一推一拒相持中。)

  [萍到底越过窗进来,他满身泥泞,右半脸沾着鲜红的血。

萍  你看我还是进来了。

四  (退后)你又喝醉了!

萍  你,(乞怜地)四凤,你为什么躲我?你今天变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骗我,你要我明天见你。我能见你就是这一点时候,你为什么害怕你敢见我?(右半血脸转过来)

四  (怕)你的脸怎么啦?(指萍的血脸)

萍  (摸脸,一手的血)为着找你,我路上摔的。(挨近四凤)

四  不,不,你走吧,我求你,你走吧。

萍  (奇怪地笑着)不,我得好好地看看你。(拉住她的手)

  [雷声大作。

四  (躲开)不,你听,雷,雷,你跟我关上窗户。

  [萍关上窗户。

萍  (挨近)你怕什么?

四  (颤声)我怕你,(退后)你的样子难看,你的脸满是血。……我不认识你……你是……

萍  (怪怪地笑)你以为我是谁?傻孩子?(拉她的手)

  [外面有女人叹气的声音,敲窗户。

四  (推开他)你听,这是什么?像是有人在敲窗户。

萍  (听)胡说,没有什么!

四  有,有,你听,像有个女人在叹气。

萍  (听)没有,没有,(忽然笑)你大概见了鬼。

  [雷声大作,一声霹雳。

四  (低声)哦,妈。(跑到萍怀里)我怕!(躲在角落里)

  [雷声轰轰,大雨下,舞台渐暗,一阵风吹开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繁漪惨白发死青的脸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望着里面只顾拥抱的人们。闪电止了,窗外又是黑漆漆的。再闪时,见她伸出手,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雷更隆隆地响着,屋子里整个黑下来。黑暗里,只听见四凤在低声说话。

四  (低声)你抱紧我,我怕极了。

  [舞台黑暗一时,只露着圆桌上的洋灯,和窗外蓝森森的闪电。听见屋外大海叫门的声音,大海进门的声音,舞台渐明,萍坐在圆椅上,四凤在旁立,床上微乱。

萍  (谛听)这是谁?

四  你别作声!

鲁妈的声音  怎么回来了,大海?大海的声音  雨下得太大,车厂的房子塌了。

四  (低声而急促地)哥哥来了,你走,你赶快走。

  [萍忙至窗前,推窗。

萍  (推不动)奇怪!

四  怎么?

萍  (急迫地)窗户外面有人关上了。

四  (怕)真的,那会是谁?

萍  (再推)不成,开不动。

四  你别作声音,他们就在门口。大海的声音  铺板呢?

鲁妈的声音  在四凤屋里。

四  哦,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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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进来。你藏起来。

  [四凤正引萍入左门,大海持灯推门进。

大  (慢,嘘声)什么?(见四凤同萍,二人俱僵立不动,静默,哑声)妈,您快进来,我见了鬼!

  [鲁妈急进。

鲁  (暗哑)天!

四  (见鲁妈进,疾由右门跑出,苦痛地)啊!

  [鲁妈扶着门框。几晕倒。

大  哦,原来是你!(抬起桌上铁刀,奔向萍,鲁妈用力拉着他的衣襟。)

鲁  大海,你别动,你动,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  您放下我,您放下我!(急得踱脚)

鲁  (见萍惊立不动,顿足)糊涂东西,你还不跑?

  [萍由右门跑下。

大  (喊)抓住他,爸,抓住他,(大海被母亲拖着,他想追,把她在地上拖了几步。)

鲁  (见萍已跑远,坐在地上发呆)哦,天!

大  (跺足)妈!妈!你好糊涂!

  [鲁贵上。

贵  他走了?咦,可是四凤呢?

大  不要脸的东西,她跑了。

鲁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外面的河涨了水,我的孩子。你千万别糊涂!四凤!(跑)

大  (拉着她)你上哪儿?

鲁  这么大的雨,她跑出去,我要找她。

大  好,我也去。

鲁  我等不了!(跑下,喊“四凤!”声音愈走愈远。)

  [鲁贵忽然也带上帽子跑出,大海一人立在圆桌前不动,他走到箱子那里,把手枪取出来,看一看,揣在怀里,快步走下。外面是暴风雨的声音,同鲁妈喊四凤的声音。幕急落。

第四幕


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浠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了下来,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光,蓝森森的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朴  (放下文件,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来人啦!(取眼镜,擦目,声略高)来人!(擦眼镜,走到左边饭厅门口,又恢复平常的声调)这儿有人么?(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柜前,按铃。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上。仆  老爷!

朴  我叫了你半天。仆  外面下雨,听不见。

朴  (指钟)钟怎么停了?仆  (解释地)每次总是四凤上的,今天她走了,这件事就忘了。

朴  什么时候了?仆  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朴  刚才我叫帐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没有?仆  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朴  嗯。仆  预备好了。

  [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朴  藤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仆  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朴  那不危险么?

朴  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朴  哦。--什么,现在几点了?仆  两点多了。老爷要睡觉么?

朴  你请太太下来。仆  太太睡觉了。

朴  (无意地)二少爷呢?仆  早睡了。

朴  那么,你看看大少爷。仆  大少爷吃完饭出去,还没有回来。

  [沉默半晌。

朴  (走回沙发坐下,寂寞地)怎么这屋子一个人也没有?仆  是,老爷,一个人也没有。

朴  今天早上没有一个客来。仆  是,老爷。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着。

朴  (呵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仆  是,差不多都睡了。

朴  好,你去吧。仆  您不要什么东西么?

朴  我不要什么。

  [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冲由饭厅上。

冲  (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朴  (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冲  嗯。

朴  找我么?

冲  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朴  (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冲  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我走了。

朴  冲儿,(冲立)不要走。

冲  爸,您有事?

朴  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冲  (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朴  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冲  吃了。

朴  打了球没有?

冲  嗯。

朴  快活么?

冲  嗯。

朴  (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冲  是,爸爸。

朴  (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冲  (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半晌。

  [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冲来,冲走近。

朴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冲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朴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冲  (无表情地)嗯,怕。

朴  (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冲  (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後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朴  (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冲  嗯。

  [半晌。

朴  (责备地望着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冲  (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

朴  (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

冲  是,爸爸。

  [冲由饭厅下。

  [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关上立灯,面前书房。

  [繁漪由中门上。不做声地走进来,雨衣上的是还在往下滴,发鬓有些湿。颜色是很惨白,整个面都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粱,薄而红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脸上,如刻在一个严峻的假面上,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起伏。

  [她看见朴园,他惊愕地望着她。

繁  (毫不奇怪地)还没睡么?(立在中门前,不动。)

朴  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个晚上。

繁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朴  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  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朴  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繁  (厌恶地)你不用管。

朴  (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繁  (冷冷地,有意义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朴  (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话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繁  (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朴  (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繁  (觉得报复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朴  一夜晚。

繁  (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门前。

朴  繁漪,我看你上楼去歇一歇吧。

繁  (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轻蔑地)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伸手拿)。

朴  你可以不看,萍儿的母亲的。

繁  (抢过去了,前走了两步,就向灯下看)萍儿的母亲很好看。

  [朴园没有理她,在沙发上坐下。

繁  我问你,是不是?

朴  嗯。

繁  样子很温存的。

朴  (眼睛望着前面)

繁  她很聪明。

朴  (冥想)嗯。

繁  (高兴地)真年青。

朴  (不自觉地)不,老了。

繁  (想起)她不是早死了么?

朴  嗯,对了,她早死了。

繁  (放下相片)奇怪,我像是杂哪儿见过似的。

朴  (抬起头,疑惑地)不,不会吧。--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繁  (忽然)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丫头气。

朴  好,我看不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来。)

繁  拿这个做什么?

朴  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繁  不,不,(从他手中取过来)放在这儿一晚上,(怪样地笑)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放在桌上)

朴  不要装疯!你现在有点胡闹!

繁  我是疯了。请你不用管我。

朴  (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繁  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我要你给我出去。

朴  (严厉地)繁漪,你走,我叫你上楼去!

繁  (轻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半晌。

朴  (低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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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3:56:45 | 显示全部楼层
要注意这儿,(指头)记着克大夫的话,他要你静静地,少说话。明天克大夫还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

繁  谢谢你!(望着前面)明天?哼!

  [萍低头由饭厅走出,神色忧郁,走向书房。

朴  萍儿。

萍  (抬头,惊讶)爸!您还没有睡。

朴  (责备地)怎么,现在才回来。

萍  不,爸,我早回来,我出去买东西去了。

朴  你现在做什么?

萍  我到书房,看看爸写的介绍信在那儿没有。

朴  你不是明天早车走么?

萍  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两点半钟有一趟车,我预备现在就走。

繁  (忽然)现在?

萍  嗯。

繁  (有意义地)心里就这样急么?

萍  是,母亲。

朴  (慈爱地)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

萍  这时艘,明天日初到,找人方便些。

朴  信就在书房桌上,你要现在走也好。(萍点头,走向书房)你不用去!(向繁漪)你到书房把信替他拿来。

繁  (看朴园,不信任地)嗯!

  [繁漪进书房。

朴  (望繁出,谨慎地)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上去,叫底下人伺候她睡觉。

萍  (无法地)是,爸爸。

朴  (更小心)你过来!(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忽然一个人出去了。

萍  出去了?

朴  嗯。(严厉地)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觉得恶兆来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萍  (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

朴  (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後--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傈地)不,不该!

  [繁漪持信上。

繁  (嫌恶地)信在这儿!

朴  (如梦初醒,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振起喜色)嗯!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你好好地休息两天。

繁  (盼望他走)嗯,好。

  [朴园由书房下。

繁  (见朴园走出,阴沉地)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萍  (声略带愤)嗯。

繁  (忽然急躁地)刚才你父亲对你说什么?

萍  (闪避地)他说要我陪你上楼去,请你睡觉。

繁  (冷笑)他应当觉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

萍  (故意装做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繁  (迸发)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知道他,要你这样看我,他要什么人都这样看我。

萍  (心悸)不,你不要这样想。

繁  (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骗我?(低声,阴郁地)我从你们的眼神看出来,你们父子都愿我快成疯子!(刻毒地)你们--父亲同儿子--偷偷在我背後说冷话,说我,笑我,在我背後计算着我。

萍  (镇静自己)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

繁  (突然地,高声)我不要你送,走开!(抑制着,恨恶地,低声)我还用不着你父亲偷偷地,背着我,叫你小心,送一个疯子上楼。

萍  (抑制着自己的烦嫌)那么,你把信给我,让我自己走吧。

繁  (不明白地)你上哪儿?

萍  (不得已地)我要走,我要收拾我的东西。

繁  (忽然冷静地)我问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萍  (敌对地)你不用问,你自己知道。

繁  (低声,恐吓地)到底你还是到她那儿去了。

  [半晌,繁漪望萍,萍低头。

萍  (断然,阴沉地)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战地)你要怎么样?

繁  (软下来)不怎么样。(强笑)今天下午的话我说错了,你不要怪我。我只问你走了以後,你预备把她怎么样?

萍  以後?--(冒然地)我娶她!

繁  (突如其来地)娶她?

萍  (决定地)嗯。

繁  (刺心地)父亲呢?

萍  (淡然)以後再说。

繁  (神秘地)萍,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萍  (不明白)什么?

繁  (劝诱他)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亲那儿我可以替你想法子。

萍  不必,这件事我认为光明正大,我可以更任何人谈。--她--她不过就是穷点。

繁  (愤然)你现在说话很像你的弟弟。--(忧郁地)萍!

萍  干什么?

繁  (阴郁地)你知道你走了以後,我会怎么样?

萍  不知道。

繁  (恐惧地)你看看你的父亲,你难道想像不出?

萍  我不明白你的话。

繁  (指自己的头)就在这儿:你不知道么?

萍  (似懂非懂地)怎么讲?

繁  (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第一,那位专家,克大夫免不了会天天来的,要我吃药,逼着我吃药,吃药,吃药,吃药!渐渐伺候着我的人一定多,守着我,像个怪物似的守着我。他们--

萍  (烦)我劝你,不要这样胡想,好不好?

繁  (不顾地)他们渐渐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後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後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了疯子。

萍  (无办法)唉!(看表)不早了,给我信吧,我还要收拾东西呢。

繁  (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萍  你--(故意恶狠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繁  (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父亲气死的么?

萍  (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

繁  (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後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

萍  (心乱)你,你别说了。

繁  (急迫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我现在求你,你先不要走--

萍  (躲闪地)不,不成。

繁  (恳求地)即使你要走,你带我也离开这儿--

萍  (恐惧地)什么。你简直胡说!

繁  (恳求地)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

萍  (惊惧地望着她,退后,半晌,颤声)我--我怕你真疯了!

繁  (安慰地)不,你不要这样说话。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你什么我都清楚。(诱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着手,更诱惑地笑)你过来,你--你怕什么?

萍  (望着她,忍不住地狂喊出来)哦,我不要你这样笑!(更重)不要你这样对我笑!(苦恼地打着自己的头)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为什么要活着。

繁  (酸楚地)我这样累你么?然而你知道我活不到几年了。

萍  (痛苦地)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闹就因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

繁  (冷冷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郑重地)萍,今天我做错了,如果你现在听我的话,不离开家;我可以再叫四凤回来的。

萍  什么?

繁  (清清楚楚地)叫她回来还来得及。

萍  (走到她面前,声沉重,慢说)你跟我滚开!

繁  (顿,又缓缓地)什么?

萍  你现在不像明白人,你上楼睡觉去吧。

繁  (明白自己的命运)那么,完了。

萍  (疲惫地)嗯,你去吧。

繁  (绝望,沉郁地)刚才我在鲁家看见你同四凤。

萍  (惊)什么,你刚才是到鲁家去了?

繁  (坐下)嗯,我在他们家附近站了半天。

萍  (悔惧)什么时候你在那里?

繁  (低头)我看着你从窗户进去。

萍  (急切)你呢?

繁  (无神地望着前面)就走到窗户前面站着。

萍  那么有一个女人叹气的声音是你么?

繁  嗯。

萍  后来,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  (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萍  哦!(走到她身后,低声)那窗户是你关上的,是么?

繁  (更低的声音,阴沉地)嗯,我。

萍  (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

繁  (抬起头)什么?

萍  (暴烈地)你真是一个疯子!

繁  (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要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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